《背影》背后父与子的故事 来源:中国青年报-11-15 今年是朱自清诞辰周年,那个浦口车站月台上父亲的背影,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记忆。有很多人渴望了解这对父子之间更多的故事。 年前的深秋,江苏东海县丞朱则余的宅邸中,香烟缭绕。朱鸿钧(字“小坡”)在父亲的房子里,迎接了第三个孩子的出生,这个孩子就是朱自清。因为前两个儿子都不幸夭亡,对于这个孩子,朱小坡备加宠爱。 朱自清的孙子朱小涛介绍,小坡公为这个孩子取名“朱自华”,取“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含义,“我的曾祖父小坡公,希望儿女饱读诗书,也希望他们将来远离官场,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年,朱小坡离开东海,到高邮邵伯镇做小官,把妻儿接到住所。两年后,朱小坡一家落户扬州。一到扬州,朱小坡唯恐朱自清学业荒疏,把儿子送到私塾接受传统的教育。 “小坡公毕竟是旧式文人,不是很放心新式学堂,所以把朱自清送去了私塾,辛亥革命之后,朱自清白天在新式学堂上学,晚上被父亲送去夜塾继续读文言文。”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罗小凤介绍了朱自清的启蒙经历。 “朱自清和他的弟妹们,从小都是在严格的督导管教下接受教育。”朱小涛介绍,“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晚饭过后,小坡公在桌上放一盘花生米,一盘豆腐干,一瓶老酒,就要检查儿子的作文了,这时候朱自清就安静地站在一旁。” 朱小涛介绍,小坡公拿起儿子的文章,摇头晃脑,低吟浅诵,要是看到文末有老师好的批语,文中字句有很多肥圈,就会顺手给儿子一块豆腐干,或是几粒花生米,以示奖励。若是文章字句圈去太多,末后有责备的评语,便要埋怨儿子,甚至动起气来,把文章投进火炉里烧掉。 朱自清在散文《冬天》里回忆童年和父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冬天的夜晚特别的冷,父亲便起了炉子,煮上白水豆腐。但洋炉子太高,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进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都喜欢这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当时,北大规定,学生应读两年预科,然后才能考读本科,朱自清感到以家中的经济状况按部就班读上去有困难。次年,为减轻父亲负担,他乃改名“自清”,提前1年投考本科,进入了哲学系。 “他当时改名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了换个名字提前投考本科;另一个,随着他逐渐接触社会,他越来越觉得光读书没有用,还要学做人。”朱小涛说。 这年冬天,71岁的祖母在扬州病逝。朱自清接到噩耗连忙乘车南下,满心凄凉,朱小坡承受着赋闲压力,一面安慰儿子,一面设法变卖、典当了一些家产,又借了一笔高利贷,勉强办完丧事。丧事完毕,朱小坡要到南京谋事,与儿子同行,在浦口火车站送别,就出现了《背影》一文里描述的场景。 朱小涛介绍,年,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就以《背影》为题出版,书寄到朱自清老家,家人连忙拿着书奔到父亲卧室,让老人家先睹为快。彼时朱小坡身体早已衰老,行动不便,他把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读着儿子写的文章,心中感到莫大欣慰,昏老的眼睛,猛然迸出兴奋的光芒。 年5月,朱自清从北大毕业。消息传到扬州,朱小坡日夜盼他归来。自从3年前与儿子分手,朱小坡没有谋到差事,病倒外乡,后被人送回扬州。从此贫病交加,家道日衰,债台高筑,心情郁愤,脾气暴躁。年暑假后,朱自清到扬州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任教务主任。 罗小凤教授说,朱自清担任教务主任期间,连薪水都无权管理,“因为朱小坡和校长私交很不错,所以每到发薪水,校长都直接派人把薪水给到朱小坡手里,这让朱自清觉得很不受尊重,并且朱小坡的姨太太喜欢嚼舌根,对朱自清的妻子也一直不好。他后来的一篇小说《笑的历史》,就是取材于妻子在家族里的遭遇。” 接受了新思想的朱自清不满专制式家长行为,愤然离开扬州。 年暑假,朱自清想主动缓解和父亲的矛盾,带着妻儿回扬州。“当时朱自清是想要缓和父子关系,他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到扬州过暑假,但朱小坡连门都不让他进。”罗小凤说,在家人的劝说下,朱小坡作出让步,却仍不理睬儿子。 罗小凤分析,“朱小坡旧思想,父亲不会向儿子低头认错,朱自清也觉得,这些事错在父亲,不该他认错,父子两一直打冷战,其间朱小坡也会写信,不过都是用关心孙子的名义,表面上好像对儿子的状况不闻不问。” 年10月,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朱自清,接到两年多“不相见”的父亲自扬州寄来的一封家信。信中提到:“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这封家书使朱自清心灵深受刺激,那种父子骨肉相连的情感,使他不禁悲从中来。他时常看着身边天真烂漫的闰儿,想到远方为生计奔波的老父,南京浦口送别的情景,时不时浮上心头。于是,回忆着8年前与父亲离别的情景,朱自清写出了《背影》。 让人没想到的是,朱自清收到这封信20年后,也就是年4月9日,他76岁的父亲病逝。路途遥远不能归去,他只能筹款寄回料理丧事,将老人安葬于念四桥祖坟。3年后,50岁的朱自清也因胃穿孔,在北平病逝。(李超王康陈乾雨)[责编:李姝昱] 银碟(ASilverDish)[索尔·贝娄] 1.人死了,你该怎么办呢?我这里说的是一个老父亲的死。如果你是一个现代人,今年六十岁,又见多识广,就像伍迪·塞尔伯斯特那样,你怎么办呢?就拿居丧这件事来说吧,而且就是现在。在当代这个背景下,你怎么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居丧呢?他双目几乎失明,心脏扩大,肺部积水,而且已经颤颤巍巍,步履艰难,全身散发着臭气——老年人特有的霉臭气。老到了这种地步!我看,你怎该像伍迪说的那样,现实一点。想想我们这个世道是个什么世道吧。报纸上天天登的都是这样的事:根据人质的叙述,卢夫特汉茨客机[1]的驾驶员在亚丁曾经双膝跪在地上,恳求巴勒斯坦恐怖分子饶命,但他们还是开枪打穿了他的脑袋。后来他们又被别人杀死,别人又被别人杀死,或者被自己人杀死。你在报上念到的,电视上看到的,饭桌上议论的,都是这一类新闻。我们现在知道,整个人类社会每天发生着的事情,就好像是一条在全球爬行的散布死亡的蠕虫。 2.伍迪,南芝加哥的一个商人,可不是愚昧无知的人。他所知道的词汇远远超过了一个瓷砖承包商(办公室、休息室和厕所他都承包)。他肚子里的那些知识,并不是你用来取得学位的那种知识,虽说为了准备当牧师,他也在神学院里念过两年书。大萧条那些年头,要在大学里面念上两年书,大多数高中毕业生休想付得起这笔费用。打那以后,他又以一种既奇特又独到的方式,劲头十足地涉猎了多种多样的书籍(他父亲莫里斯年富力强的时候,也是这么劲头十足,与众不同),订阅了《科学》以及其他种种能够给你真正知识的杂志,还在德保罗大学和西北大学上过夜校,学过生态学、犯罪学以及存在主义哲学等等课程。他也周游过日本、墨西哥以及非洲等等地方。他在非洲就曾亲眼目睹过一件和居丧特别有关的事情。是这样的:在乌干达靠近穆奇逊瀑布的地方,他在游艇上看到一头小水牛被一条鳄鱼从白尼罗河的河岸上拖了下去。那条赤道河流的沿岸有许多长颈鹿,许多河马和狒狒,还有一些火烈鸟和其他五彩斑斓的小鸟在那炎热的早晨掠过晴朗的天空;这时候有条小牛犊来到河边饮水,突然一只蹄子被咬住,随后就给拖进了河里。小水牛的父母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头小水牛依然在水里舞动着四蹄,苦苦挣扎,把河泥搅得一片翻腾。伍迪,这位身材壮硕的游客,这时正巧乘着游艇驶过,亲眼目睹了这个情景。从他的眼里看去,那对老水牛仿佛是在无言地相互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按照他的估计,这里面包含着痛苦;按照他的理解,这里面也有野兽的悲哀。在白尼罗河上游览,伍迪有一种感觉,仿佛他回到了亚当以前的混沌时代。后来他回到南芝加哥的时候,心里依然怀着这个印象。同时他也从坎培拉带回了一包大麻。大概是倚仗着自己身材魁梧,容貌诚实,面色红润,他有意要冒一冒风险,看看能不能骗过海关的检查员。他看上去不像是个歹徒,不像是个坏蛋;他看上去非常正派。但是他喜欢冒险,冒险是一种绝妙的刺激。他把雨衣往海关柜台上一扔,如果检查员搜检他的口袋,他就准备说雨衣不是他的。不过他还是蒙混了过去。感恩节的火鸡肚里塞上了大麻。大家尽情享受这美味。那是父亲参加的最后一次盛宴;他也是个喜欢冒险、目空一切的人。伍迪将那些从非洲带来的大麻种子种在后院里,想让它们生长,但是没能成功。不过,在他停放林肯大陆牌轿车的库房后面,他倒是种了一小块地的大麻。伍迪并不想干什么坏事,但是他不喜欢完全受法律的约束。这仅仅是一个自尊心的问题。 3.过了那一年的感恩节,他爸爸的精神渐渐不济了,好像他身上有洞,在缓慢地漏气一般。这种状况延续了好几年。他一会儿住院,一会儿出院,体力越来越衰弱,神志也开始恍恍惚惚,即使是在抱怨什么事情的时候,他的思想也难以集中。只有每个星期天,当伍迪按期来陪伴他的时候,他才觉得好受一会儿。父亲莫里斯是个业余弹子爱好者,就连那位职业圣手威利·霍佩也怕他三分。但是现在,哪怕是最容易得分的球他也没办法打了。他只能在心中设想着应该如何如何打;他开始从理论上研究起三联弹这个大难题。海琳娜,那个和他像夫妻一样同居了四十多年的波兰女人,如今也上了年纪,医院里照料他,因此这件事情就不得不由伍迪来包办。伍迪的母亲——她已经皈依了基督——同样需要人照顾,她已八十多岁,也常常住院。他们每个人都有糖尿病、胸膜炎、关节炎、白内障,而且都离不开心脏起搏器,每个人都是靠着躯体才能活到现在,而现在,他们的躯体已经在逐渐消亡。 4.伍迪还有两个妹妹,她们都没结婚,如今都已年过半百;她们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人也很正派,如今依然和妈妈住在一幢完全是基督教风格的小平房里。 5.伍迪承担着她们的一切费用,有时候还得把其中一个(她们都变成了多病的老姑娘)送往精神病疗养院进行疗养,不过病情并不严重。他的妹妹当年都是绝色的女子。但是这两个可怜虫,却没能充分享受人生的乐趣。这些人各有自己的信仰,因此不得不彼此分开——妈妈皈依了基督;两个妹妹相信原教旨主义;爸爸呢,只要他还能看报,就只看他那份意第绪语的报纸;海琳娜则是个天主教徒。至于伍迪自己,既然对神学有了四十年的研究,他宣称自己是个不可知论者。爸爸的宗教知识,不会比那份意第绪语报上讲的多多少,但是他叮咛伍迪务必将他葬在犹太人中间。现在,他躺在那里,穿着伍迪到火奴鲁鲁参加瓷砖承包商大会时买给他的那件夏威夷衬衫。伍迪没让殡仪馆里的人给他穿衣服,而是自己来到停灵的大厅,亲手给遗体穿上那件衬衫。为了确保能够迅速腐烂,老人像本-古里安[2]一样,是躺在一副薄棺材里下葬的,这样的安排完全是按照伍迪的意思办的。他站在坟墓旁,脱掉了上衣,将它叠好,然后卷起衬衫袖子,露出长满雀斑的二头肌,朝着停在旁边的小推上机挥了挥手,叫它让开,自己开始将土铲入墓穴。他的那张大脸下端宽阔,上端渐渐变窄,活像一座荷兰式的房子。他那排整齐的下齿咬着上唇,一铲一铲地尽到了做儿子的最后责任。他的身体非常健壮,所以他的脸涨得通红,绝不会是因为铲土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感情非常激动。葬礼完毕之后,他陪同海琳娜和她儿子米托希回家——米托希在体育馆里为曲棍球和篮球比赛弹奏风琴;既然这个职业需要挑起观众的激动情绪,干这一行的人也就必须非常机灵——然后又在那里和他们喝了一点酒,对那位老太太说了一番安慰的话。海琳娜确实很伤心;对于莫里斯,她始终是一片真情。 6.打那以后,伍迪整个星期一直很忙。他得外出承包生意,处理公司的业务,还得履行家中的种种责任。他单独一个人住;他的妻子、他的情妇也是一样:各人都有自己的住处。他的妻子和他已经分居十五年,但是还没学会自己照料自己,因此伍迪每个星期五都得为她采购,把她的冰箱装满,这个星期还得陪她去商场买鞋。每个星期五的晚上他照例要和海伦住在一起——海伦是他实际上的妻子。星期六是他每周一次的总采购日。星期六晚上他要陪伴母亲和妹妹。因此,他一直无暇哀悼已故的父亲,只能偶尔自己提醒自己:“今天是入土后的第一个星期四。” 7.“第一个星期五,天气晴。” 8.“第一个星期六,他该渐渐习惯了吧。”他有时也会低声喃喃自语:“啊,爸爸。” 9.但是到了星期天,当各种各样的教堂钟声——乌克兰的、罗马天主教的、希腊的、俄罗斯的、非洲卫理公会的——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南芝加哥的时候,他真正体会到了悲哀的滋味。伍迪的办公室设在他的货栈里,他在顶层为自己造了一个非常宽敞舒适的套间。因为他总是在星期天早晨七点钟离开这里去陪他的父亲,所以已经记不清塞尔伯斯特瓷砖公司的周围究竟有多少教堂。他听到钟声的时候仍在床上,突然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可悲。一个六十岁的人,一个讲求实际、注重物质、而且又是饱经世故的人,竟会突然感到如此痛苦,这是一件叫人很不好受的事情。每当心境不好的时候,他总相信只要喝点什么就能解愁。因此就想:我该喝点什么呢?可以帮助解愁的东西有的是:他的地窖里藏着整箱的苏格兰威士忌,还有波兰的伏特加,阿尔马耶克的白兰地,摩泽尔的甜味酒,布尔戈尼的葡萄酒;冰箱里也有牛排和野味,还有阿拉斯加的大螃蟹。他一向出手阔绰,这些东西都是成箱成打买来的。但是待他下床之后,除了一杯咖啡之外,却是什么也没吃没喝。趁着煮咖啡的时间,他穿上一件像是日本摔跤运动员似的衣服,坐下来陷入了沉思。 10.每当周围的事物显出本来面目的时候,伍迪总是很受感动。屋顶的桁条是本色的,高层公寓里不加修饰的水泥柱是本色的。不论什么东西,一旦经过修饰就不好了。他讨厌伪装修饰,石头是本色的,金属是本色的。星期天的这些钟声也很正直。它们冲破束缚,震撼着,振荡着,它们那回荡在空中的轰鸣声对他很有好处——洗涤了他的肠胃,净化了他的血液。一口钟就好比一条声带,不能同时告诉你两件事情,伍迪静静地倾听着。 11.钟声与教堂向来和他有缘。他多少也算是一个基督教徒。按出生,他是犹太人,长相也是犹太人的,同时带点儿易洛魁人或是切罗基人[3]的味道。但是他的母亲早在五十多年前,在她妹夫的影响下,皈依的基督教;她妹夫科夫纳博士原是研究犹太法典的学生,但是后来离开了辛辛那提希伯莱联盟学院,当了一名基督教牧师,建立了一个慈善机关。伍迪从小就从他那里受到了基督教的熏陶。伍迪的父亲现在已和这些原教旨主义者分道扬镳,他说犹太人去基督教的慈善机关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得到些咖啡、腊肉、菠萝罐头、隔天的面包以及牛奶、牛油。即使他们不得不听牧师的布道,那也关系不大——在那个大萧条的年代,你没办法过于讲究——不过他也知道,他们后来又把腊肉卖掉了。 12.福音书里说得明明白白:“拯救世人要靠犹太人。” 13.资助科夫纳博士先生的都是些有钱的原教旨主义者,其中又以瑞典人为主;他们迫切希望改变所有犹太人的宗教信仰,从而使基督早日再次降临。这些支持者当中,最起劲的是一家大规模乳制品企业的老板的遗孀斯科格隆太太,伍迪受到她的特别恩宠。 14.伍迪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扔下了他那脾气古怪信仰基督的妻子、皈依了基督教的儿子以及两个小女儿,和在他店铺里工作的海琳娜同居。一个春天,父亲来到家中的后院,对伍迪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家之主了。”伍迪当时是在一个高尔夫球倶乐部里打杂,给高尔夫球场清除蒲公英。父亲来到后院时穿着一套好衣服,不过有些不合时令,太厚了些。当他脱下那顶软呢帽的时候,额头的皮肤上露出一道深深的箍痕,脑门上沁出了一颗颗的汗珠——比头发还多。他说:“我就要搬出去了。”父亲虽然很不安,但还是要走——他已下定决心。“不行,这样的生活我没法过。”想到父亲简直不能不过的那种生活,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伍迪完全能描绘出它的种种情形:怎么在弹子房里打弹子,怎样在铁路桥下掷骰子[4],或是在布朗-科佩尔俱乐部的楼上打桥牌。“你就要做一家之主了,”父亲说,“别担心,我已经为你们申请社会救济了。我是刚从沃班西亚大街来,从救济站来。”怪不得会有这套衣服和这顶帽子。“他们马上就会派人来了解情况。”他然后又说,“你得借点钱给我买汽油——你攒下来的糖果钱。” 15.既然父亲没有他的帮助便走不了,伍迪也就把他在温纳特卡“日落乡村倶乐部”里挣的钱全给了他,他父亲觉得自己传授给儿子的宝贵的谋生之道,要远远超过那几元钱;而他每次哄骗儿子的时候,那只鹰钩鼻和那张红通通的脸,总是露出一副犹太祭司长般的表情。儿童总是从电影里获得最最美妙的启示,因此他们把他叫做理查德·迪克西;后来有了连环漫画,他们又管他叫迪克·特雷西。 16.伍迪现在听着那颤抖的钟声,回想起这段往事,发现自己当时是在用钱帮助父亲把自己遗弃。哈哈!他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有趣——尤其是他父亲的那种态度:“给你一个教训,看你以后再相信你的父亲不。”因为,这是现实生活,是不受约束的本性的一个写照,它和宗教与虚伪完全背道而驰,不过它的主要目的在于教人不要做傻瓜,它是对于愚蠢的一种嘲弄。父亲很讨厌科夫纳博士,这倒不是因为他背叛了犹太教(父亲才不在乎哩),也不是因为那个慈善机关完全是骗人的鬼把戏(他承认博士本人是诚实的),而是因为科夫纳博士实在愚蠢:他说话像个傻瓜,干的事情又是弄虚作假。他甩起头发时的腔调很像是帕格尼尼[5](这可是伍迪自己补充上去的,其实他父亲连帕格尼尼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件事情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精神领袖:他之所以能使犹太女人改信基督教,是因为他偷走了她们的心。“他把那些贱女人弄得神魂颠倒,”父亲说,“他本人甚至一点也不知道。我敢发誓,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把她们的心偷走的。” 17.另一方面,科夫纳也常常警告伍迪:“你父亲是个危险的人。当然,你是爱他的;你应该爱他,应该原谅他,伍德罗[6],但是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你应该懂得他过的是一种罪恶的生活。” 18.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父亲的罪行犹如孩子犯的错误一样,因此在一个孩子身上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母亲犯的罪也是这样。做妻子的难道不也是孩子吗?母亲常说:“我希望你祈祷的时候别忘了那个狠心的家伙。瞧他对我们有多狠,但是只许你为他祈祷,不许你去见他。”但是伍迪常常和他见面。伍德罗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圣洁虔诚,又亵渎神明。他接受了耶稣基督,把他当做自己灵魂的拯救者。丽贝卡姨母利用了这一点,把他叫来干活;他也不得不在丽贝卡的手下干活儿。他来到慈善救济机关,充当了看管房屋的打杂工。冬天,他得给锅炉加煤,夜里常常睡在靠近锅炉房的弹子台上。他也常常撬开储藏室的锁,拿点菠萝罐头,用小刀从大块的腊肉上割下几小块,不烧不煮就往嘴里吞。他天生是个大个子,肚子总得填满才行。 19.只有到了现在,当他呷着梅利塔咖啡的时候,他才自己问自己:就真是那么饿吗?不,他只是喜欢斗气罢了。当他拿出小刀站在木箱上去割腊肉的时候,他是在和丽贝卡·科夫纳姨母进行斗争。丽贝卡姨母对这些事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能证明伍迪,这个诚实、健壮、目光坦然、性格直爽的小男孩竟会是一个贼呢?每次丽贝卡姨母朝着他看的时候,他心里明白,她从他身上看见了他父亲的影子;从他鼻子的线条、眼珠的转动、厚实的身体、健康的面色,她看到了那个心术不正的大恶棍——莫里斯。 20.你可知道莫里斯以前是利物浦街头的一个流浪儿——伍迪的母亲和姨母按出生来说都是英国人,莫里斯全家是波兰人,他们是在前往美国的途中把他扔在利物浦的,因为他当时眼睛得了传染病,他们怕到埃利斯岛后会被遣返。他们也曾在英国停留几天,但是莫里斯的眼睛还是泪流不止,结果只好将他扔下,他们是偷偷溜走的。莫里斯不得不在十二岁就开始在利物浦独自谋生。母亲的出身要好一些,那时父亲睡在她家的地窖里,后来爱上了她。十六岁的时候,他乘着海员闹罢工的机会,在一艘船上当了一名铲煤工,随船横渡大西洋,后来在布鲁克林偷偷上了岸。他变成了一名美国人,但是美国当局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他虽然参加了选举,但是并没有证件;他也当过司机,但是没有驾驶执照,他什么税都不付,他抓住每一个机会赚钱。如果依次排列,他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女人、弹子、纸牌和骏马。他果真爱过谁吗?(因为他实在太忙)对,他爱过海琳娜。他爱过自己的儿子。直到今天,母亲依然相信父亲最爱的是她,并且一直希望他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这样就给她提供一个机会,摆一摆女皇的威风——她手肘圆润丰满,还有一张已经枯萎了的俨然维多利亚女皇的脸庞。“我已经吩咐两个女儿,绝对不许他进门。”她说,说话的语气活像是印度女皇。 21.这个星期天的早晨,钟声撞击着伍迪的灵魂,使它不停地回旋,从室内转到室外,从过去转回到这幢结构奇妙的货栈顶楼上的角落。那钟声此起彼伏,金属和金属撞击着,声波一直扩散到仲秋季节的整个南芝加哥,扩散到它所有的炼钢厂、炼油厂、发电厂,扩散到所有那些匆匆赶往教堂做弥撒或是唱圣歌的有身份的克罗地亚人、乌克兰人、希腊人、波兰人和黑人。 22.伍迪自己从前也是唱诗班的优秀歌手,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些赞美诗。他以前也曾当众宣告自己改变宗教信仰。丽贝卡姨母常常打发他去坐满了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教堂,当众宣布他,一个犹太小男孩,改信了基督教。她为此赏他五角钱——她负责出纳、记账,是慈善机关的总管兼财务主任。博士先生对这些事一概不闻不问。他的职责在于激起热情。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传教士。伍迪自己呢?他同样充满激情。他对博士先生非常钦佩;博士先生打开了他的眼界,使他过着较好的生活。但是除了较好的生活,余下的就是芝加哥了——芝加哥的种种生活方式。这些生活方式是那么自然,因此没有人对它们提出疑问。比如年,(那是多么遥远的时代啊!)在“本世纪进步世界博览会”期间,伍迪那时是个苦力,他头戴一顶尖顶草帽,撒开健壮有力的腿,拉着一辆人力车快步小跑,而坐在车上酩酊大醉的乘客——身体粗壮、皮肤红润的农民,则哈哈大笑,纠缠着要他为他们找妓女。那时他虽然已经是神学院里的一年级学生,但当那些妓女求他拉些生意的时候,他觉得为她们拉拉皮条,从两边讨点小费,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次在格兰特公园,他和一个健壮的女人亲嘴,但是那个女人得赶回家去给儿子喂奶。她和他紧挨着坐在一辆开往西区的有轨电车上,一路上她拧着他那人力车夫特有的大腿,奶水湿透了她的上衣,散发出一股奶味。那是罗斯福街上的一辆电车。他已不记得当时在她和她母亲的那间房里,是不是有其他的汉子,他惟一记得的,就是那股强烈的奶味。第二天早晨,他照样念他的希腊文的新约全书,并不觉得这中间有什么矛盾,光照在黑暗里——toforenteskotiafainei——黑暗却不接受光明[7]。 23.当他握着车杠,在博览会广场上飞跑的时候,他的心中有个想法——和这些进城寻欢作乐、追求肉欲的彪形大汉并无任何关系:一切的目的、目标和宗旨都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么想。一切的现实都和这种想法相反),或者说上帝的想法是:这个世界应该是个爱的世界;它迟早会获得新生,成为一个充满了爱的世界。他是不会对任何人吐露这个想法的,因为他自己也看得出这想法是多么愚蠢——个人的愚蠢之见,然而这种想法却是他的一切感情的中心。与此同时,丽贝卡姨母对他说的那句话也是对的,不过那完全是对他一个人说的,甚至是贴在他耳边说的:“你是一个小骗子,跟你父亲一个样。” 24.这句话也确实有些道理,或者在丽贝卡这样一个性情急躁的女人看来,不是口说无凭的。伍迪成熟得很快——他非得这样不可——但是他心里又想,他怎么能指望一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去理解一个中年女人,而且又是个割掉了一只乳房的女人的想法和感情呢?莫里斯对他说过,只有受到冷落的女人才会碰上这种事,那是一种标志。莫里斯说,女人的乳房如果没有人摸,没有人吻,它就会生癌,以示抗议。癌是肉体的一种呼声,在伍迪看来,这种说法是千真万确的。他曾在想像中把这个理论应用于博士先生,结果相当灵验——他无法想像博士先生会怎样对待丽贝卡姨母的乳房!莫里斯的这个理论使伍迪一看到乳房就联想到汉子,一看到汉子就联想到乳房。就是现在,他也依然如此。如果真有哪个男人不受父亲那套有关性的理论影响,这个男人必定是少有的精明;而伍迪却没有那么精明。对于这一点,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就他个人经历而言,为了不使女人惨遭这种不幸,他曾自不量力地花过很多气力。这是本能的需要。他和他父亲都是粗俗之辈,但是即使再粗俗的人,也会有一些细腻的思想。 25.博士先生在传教,丽贝卡在传教,有钱的斯科格隆太太在埃文斯顿那边传教,母亲也在传教。父亲站在肥皂箱上也传过教。每个人都在传教。迪维逊街从头到尾,几乎每盏路灯下面都有人发表演说: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斯大林主义者、单一税主义者、犹太复国主义者、托尔斯泰主义者、素食主义者、基督教原教旨土义者——简直应有尽有。有的发牢骚,有的鼓吹某种希望,有的宣扬某种生活方式或者救世之道,有的则表示抗议。为什么历史累积下来的愤懑与忧虑,一旦移植到美国就脱颖而出呢? 26.不过那位漂亮的瑞典移民艾西(他们念奥西)是支持科夫纳博士的。艾西原是斯科格隆家的厨娘,后来嫁给了他们家的大少爷,结果变成了一个笃信宗教的有钱寡妇。她当年的身材必定很像合唱团的女歌手,而她当时把发辫编成一个高髻的技艺,现在的妇女看来已经不再知道。艾西把伍迪置于她的特别保护之下,为他付了神学院的学费。父亲说……但是现在,在这个钟声一停止就立即陷入死一样寂静的星期天,在这个芳草如茵的秋日,在第一次霜还没有降下以前,你肺部的血液比在酷暑的日子里流得更快,每次呼吸,都会感到一阵疼痛,仿佛你肌体里的铁质急需氧气,仿佛秋寒随着呼吸直送入你的体内。可是父亲,埋在六英尺深地下的父亲,永远也感觉不到这种愉快的刺激了。最后一次的钟声依然在晴朗的天空中不断地回旋震荡。 27.每逢周末,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那种空虚又来到了这幢仓库,从门下面钻进了伍迪的套间。这种在星期天感到的空虚,就和教堂平日的空虚一样。每天上班之前,在把卡车和工人分派出去之前,伍迪总是穿着那套达爱迪装[8]缓缓漫步五英里。但是今天,他还得为他的父亲守孝,虽然他心中很渴望出去走走,排遣一下心中的忧伤。今天早晨,孤独之感侵袭着伍迪的心头。他想,只有我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和我。这就是说,总是有些事情在起间隔作用,臂如上街去买些什么,拜访朋友,画上一幅画(他是一个很有创造性的业余画家),按摩或是吃饭——都像一块盾牌,将他与那个把世界当做是它贮藏库的恼人的孤独隔离开来。但是,啊,爸爸!上个星期二,伍迪还在病床边陪伴他父亲,因为他老是要把静脉输液针拔出来。护士把针重新插进去后,伍迪便在她们惊奇的目光下,爬上病床,双臂抱住挣扎着的老人。“忍着点,莫里斯,莫里斯,忍着点。”但是他父亲依旧有气无力地摸索皮管。 28.钟声停止后,伍迪还没有发现他的王国,塞尔伯斯特瓷砖库房已静如死水一潭。他听到和看到的,只是一辆芝加哥的红色老式电车,那颜色就和即将给赶进屠宰场的菜牛差不多。 29.这种电车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就已经绝迹——它们速度低,车身太宽,座位是用硬藤条编的,还有许多供站着的乘客拉手用的铜吊环。这些电车每一英里要停四站。开起来颠簸摇晃,散发着一股石炭酸或是臭氧的气味;每次气压机充气,车身就要跳个不停。售票员拉着一根打了结头的带子发着开车或停车的信号,司机则一路用脚跟不停地踩着脚铃。 30.伍迪仿佛又看见自己和父亲乘着这样一辆电车在大风雪里行进。他们两人都穿着羊皮外套,手和脸冻得发痛;车门一开,雪花就从后面的平台吹进来,飘到地板上的直缝里,车厢里的那点暖气根本别想把它们融化。据发起建造这条电车线的人说,西马路上的这条电车线是世界上最长的电车线——仿佛这也是一件值得大肆夸耀的事。不知是哪位制图员,用丁字尺一画就画了二十三英里;电车轨道的两边尽是些工厂、货栈、机器行、废车堆放场、电车停车场、煤气站、殡仪馆、六层楼的公寓、公房以及专门堆放垃圾的场地,从芝加哥南边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北边的埃文斯顿。伍德罗和他父亲是到埃文斯顿北面,豪尔德街还得再过去一点,去见斯科格隆太太。到达终点站后,他们还得再步行五个街区。此行目的何在?是为父亲去借钱。父亲好不容易才说服伍迪带他来的。这事如果被母亲和丽贝卡姨妈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伍迪心里直害怕,但是他没有办法。 31.莫里斯跑来对他说:“孩子,我碰上麻烦事了。糟糕透了。” 32.“什么事,爸爸?” 33.“海琳娜从她丈夫那儿偷偷拿了些钱给我,现在一定要赶在老布杰克发现之前放回去。要不然他会把海琳娜杀死的。” 34.“海琳娜为什么要把他的钱拿给你呢?” 35.“孩子,你知道那些赛马场的人是怎么收账的吗?他们派来的人是打手,他们会把我的脑袋敲开花的。” 36.“爸爸!你知道我是不会带你去见斯科格隆太太的。” 37.“为什么?你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吗?那个婆娘想收你做儿子,对吗?难道我不该利用这种关系救救急吗?你把我当做什么啦?把我当外人吗?你瞧瞧海琳娜怎么对待我?她为了我连命都豁出去了,而我的亲儿子却对我说‘不’。” 38.“可是布杰克是不会伤害她的。” 39.“伍迪,他会把她揍死的。” 40.布杰克?脸色和他工作服一样灰不溜秋,长着一双短腿,全身只有制造模具用的那双前臂和几个手指头才有一点气力,老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就是布杰克。但是根据父亲的说法,布杰克却是一个凶神恶煞,瘦小的胸膛里装着一只沸腾的熔铁炉。伍迪从来没看过布杰克动手打人。他不是那种好惹事的人。要是发生事情的话,很可能是布杰克害怕莫里斯和海琳娜两个人会合起来大叫一声将他杀死。不过父亲绝对不是那种会杀人的亡命之徒。至于海琳娜,她可是个冷静、稳重的女人。布杰克把储蓄藏在地窖里(银行那时候都差不多快停业了)。他们最多不过是拿走一部分钱,准备以后归还。在伍迪看来,布杰克是通情达理的。他对自己的不幸一向忍气吞声,对海琳娜只有几点最起码的要求:准备一天三餐的饭菜,打扫房间,对他表示尊重。不过对于偷盗他的钱,说不定他的忍耐也会有个限度。因为钱是另外一回事,钱是性命攸关的东西。如果他们果真偷了他的钱,那么出于对钱的尊重,更出于对自己的尊重——出于自尊心,说不定他真会采取行动。但是你也很难肯定,什么赛马场收账的啊,什么打手啊,什么偷了钱啊——所有这一切不是父亲编造出来的。这种事他是做得出的,如果你不提防着一点儿,你很可能会上当。莫里斯知道母亲和姨母曾告诉过斯科格隆太太他有多么坏。她们是用宣传画的色彩来描绘他的——紫色代表罪恶,黑色代表他的灵魂,红色代表地狱里的火。总而言之,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同时又是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的无神论者。正因为这样,莫里斯才决定去见斯科格隆太太。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危险的事。科夫纳牧师举办慈善事业的费用是靠斯科格隆乳制品公司维持的,伍迪上神学院的学费是由这位寡妇支付的,伍迪两个妹妹的衣服也是她买的。 41.六十岁的伍迪,又高又胖,活像美国物质主义的胜利象征。他躺在长躺椅上,手指抚摩着两只扶手上比女人皮肤还要柔软的皮革,内心深处却被一些斑斑点点折磨着——那是他头脑里的光点,是在他的胸中痛苦和快乐交织着的点(它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紧张的思索使他的双眉拧在一起,几乎到了头痛的程度。他当时为什么就依了父亲呢?他怎么会同意那天在弹子房的一个昏暗角落里和他见面呢? 42.“但是你对斯科格隆太太怎么说呢?” 43.“你是说那个老太婆吗?别担心,可以对她说的话多着哩,而且全是真话。我难道不是在竭力挽救我那个小洗衣铺吗?法警不是下个星期就要来没收我铺子里的东西了吗?”父亲在西马路的那辆电车上排演起他的那套把戏。他把希望寄托在伍迪那副健康年轻的仪表上。他的表情是那么坦率诚恳,利用他去完成一场骗局是再合适不过了。 44.现在芝加哥的冬天是不是还有以前那样的暴风雪?现在的暴风雪好像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凶猛了。以前的暴风雪常常是从安大略,从北极圈,直接猛扑下来的,一个下午就能积起五英尺厚的雪。然后就得从车场里出动那些生了锈的绿色平板车,一边转动着一把大扫帚,为电车道扫雪,十辆或是十二辆电车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有时候则是一串一串地停在那里等候。 45.电车经过河滨公园大门的时候耽搁了很久;公园里所有的游艺设施都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封闭了——转龙啦、自动跷跷板啦、滑板啦、转轮啦,还有由布杰克那样的能工巧匠安装起来的那些电动玩具等等,统统都给钉上了木板。暴风雪在公园的大门里面任意肆虐,里面的情形根本看不清楚,只见木栅栏的后面亮着几盏电灯泡。伍迪刚把玻璃窗上的雾气擦干净,却发现窗外防护网里的白雪已经厚厚地堆到了齐眼高的地方。他抬头往高处看去,除了一股股从北面直扑过来的暴风雪外,其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前面一张座位上坐着两个黑人铲煤工,头上戴着林德伯格[9]飞行帽样的皮帽子,两腿之间放着一把铁锹,看来是刚刚下班回家。他们身上散发出一股汗臭味、麻袋味、煤味;虽然全身一片黑灰,但也有几处闪闪发亮。 46.乘客不多。一般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的。这样的天气,不论是在室内还是在室外,都会被冻成木乃伊;这样的天气应该留在家里,伸开两只腿坐在炉子旁边烤火才对。只有像父亲那样心里另有打算的人,才会不顾这样的坏天气出门。这样的暴风雪甚至是违反了大自然的常规,只有一心想要骗到五十块钱的人才会去和它较量一下高低。五十块啊!那在一九三二年可真管用哩。 47.“那个女人迷上了你。”父亲说。 48.“她只不过是个好心肠的女人罢了,她对别人都很好。” 49.“谁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是一个健壮的小男孩,而且也不是个孩子了。” 50.“她是个信教的女人。她是真心诚意信教的。” 51.“你不单单是你母亲的儿子。我不能让她和丽贝卡、科夫纳用他们的思想塞满你的脑子。我知道你母亲恨不得把我从你的生活中清除掉才好。但是,如果我撒手不管,你连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自己就不懂——这些愚蠢的基督徒。” 52.“是,爸爸。” 53.“对你妹妹我可无能为力。她们太年轻了。我为她们感到惋惜,但是我没有办法。你的情况不同。” 54.他希望我能跟他一样,成为一个美国人。 55.狂风不住地呼啸,发出尖利的叫声。和菜牛一样颜色的电车停在车轨上,等着触轮重新接上电缆,因此伍迪和他父亲被困在风雪中。到了豪尔德街,他们不得不冒着风雪向北步行一段路。 56.“到时候你先开口。”父亲说。 57.伍迪具有推销员和小贩的天赋。这一点,当他在教堂里站起身来,面对着五六十人起誓皈依基督教的时候,他已意识到了。尽管丽贝卡给他报偿,但他每次谈起自己的信仰,他的心依然要被自己所感动。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不知不觉地心驰神移,嘴里说着上帝,心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他那虔诚的神情给他帮了忙。他总是靠着脸上的表情,说话的声调,以及举止帮他解围。这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会越聚越拢,而在他眼睛越聚越拢的同时,他也会尝到虚伪所带来的痛苦,他脸部的抽搐随时有泄露出他内心秘密的可能。这时他必须使出全部本领,保持住那副诚实的外表。有时他由于忍受不住嘲弄,也会求助于恶作剧。说到恶作剧,这可是他父亲的拿手好戏。父亲总是能够顺利地通过所有这些矛盾,越过一个又一个沟壑,最后完整无恙地到达彼岸——依旧是弯弯的鼻子,宽阔的脸膛。对于父亲说来,根本就不存在诚实不诚实的问题。他就像是歌里唱的那种人:心里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父亲是讲求物质的;父亲消化能力很强,血液循环正常,也有性的本能。如果父亲也有认真的时候,那他谈的总是有关洗一洗胳肢窝和大腿叉,或者是脚丫子应该保持干燥,再不就是关于晚餐、洋葱、扑克,或者阿林顿赛马会上第五次比赛中的某一匹马。父亲只讲求世俗的需要。怪不得和他在一起总感到轻松愉快,不必为宗教和那些玄妙的理论等等操心烦恼。至于母亲,虽然她自以为是超越世俗的,但是伍迪知道,她不过是在欺骗她自己。当然,她总是喜欢带着多年未改的英国口音对上帝说话或是谈论上帝——总是上帝如果愿意,上帝如果允许,感谢上帝等等——但是其实她却是个终日为面包和牛奶操心的地地道道的讲求实际的健壮女人,对于两个女儿履行着实实在在的责任,例如喂饱她们的肚子,保护她们免遭不幸,教育她们讲究礼貌,保证她们清白无瑕等等。而这两只在她卵翼之下成长起来的鸽子,却是长得过于肥胖了一点,屁股和大腿也过于粗壮,那可怜的脑袋因此就显得又细又长。而且,神经不正常。可爱,但是有点不正常——波拉老是疯疯癫癫,约娜则患了抑郁症,经常会好端端地发作起来。 58.“我一定尽力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爸爸,别在斯科格隆太太面前出我洋相。” 59.“你怕我英语说得不好让你丢脸?我说话有外国腔?” 60.“不是的。科夫纳的外国腔也很重,她并没有介意。” 61.“这些傻瓜蛋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也是个大人了,你爹有权利要你给他帮帮忙,他如今有困难。我要你带我到她家去,是因为她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再说,除了她之外我也找不到别人可以帮我的忙。” 62.“我懂,爸爸。” 63.电车开到德文街,那两个铲煤工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穿着一件女式外套。那个年头没办法考究,男人常常穿女人的衣服,女人也常常穿男人的衣服。他毛皮领子上的毛因为沾了雪水,像一根根钉子似地翘了起来,上面还有许多煤灰。他们疲倦地拖着煤锹走到前门下了车,电车慢慢向前蠕动,很慢很慢。他们到达终点站时已是四点多钟,天色已经一片昏暗,路灯下面飘卷着雪花。豪尔德街上乱七八糟地停着一些被暴风雪阻塞的汽车,扔在那里没有人管。人行道也全给堵塞住了。伍迪走在前头,终于到了埃文斯顿;父亲沿着路中心卡车留下的车辙,跟在他的后面。他们冒着风雪步行了四个街段,然后伍迪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一座包围在白雪之中的大宅邸,两人用力推开了一扇后面积有一层厚雪的大铁门。这座气派庄严的大房子共有二十个房间(也可能更多),但是只有斯科格隆太太和她的女仆约迪丝住在里面。约迪丝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64.伍迪和父亲一面等着开门,一面掸着羊皮领子上的雪水;父亲又用围巾角揩了揩眉毛,身里流汗,身外结冰。门上的铁链子响了几下,约迪丝抽开木闩,在防风玻璃门上打开了通气孔。伍迪把她叫做“和尚脸”。这种脸上毫无女性特点的女人目前再也看不到了。她没有丝毫的修饰打扮,完全保持着上帝创造她时的模样。她问:“是谁?什么事?” 65.“是伍迪·塞尔伯斯特。是约迪丝吗?我是伍迪。” 66.“没让你这时候来。” 67.“对,但是我们已经来了。” 68.“什么事?” 69.“我们是来见斯科格隆太太的。” 70.“找她有什么事?” 71.“你只管去说我们来了就行了。” 72.“我必须对她说清楚你们事先不打电话就来找她的原因。” 73.“你只要说是伍迪和他父亲就行了。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冒着这样的大风雪赶来的。” 74.独身女人原该小心谨慎的啊!何况是过去年代的两位正派女人。如今的埃文斯顿,那些有着大阳台的深宅大院——约迪丝那样的仆人腰间系着一大串钥匙,掌管着所有的食橱、衣柜、梳妆台的抽屉以及地窖里上了锁的食品箱——已经不再有以前那种可尊敬的风尚了。圣公会基督教科学妇女节制派的埃文斯顿,那时是不会有生意人来拉前门的门铃的,只有应邀前来的客人才会这样做。但是现在,却有两个流浪汉,在大风雪里经过了十英里的艰难路程,从西区来到这座大公馆。这座公馆里住着一位从瑞典移居来的女士,她原是个厨娘,现在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寡妇。凋零了的丁香花枝不住地敲击着她的防风窗,她在一片白雪的包围之中梦想着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梦想着耶稣的第二次降临,梦想着耶稣的复活,梦想着最后的审判再度到来。为了耶稣早日降临,为了实现所有这些理想,她必须感化他们——这两个冒着暴风雪前来行骗的叫花子的心。 75.她们当然让我们进去了。 76.随后便是一股暖气突然袭向他们用围巾紧紧裹住的下巴。伍迪和父亲这时才感到了这场暴风雪的真正威力:他们的脸颊已经冻成了两块硬石板。他们站在前厅里,筋疲力竭,全身发痒,融化了的雪不断从身上往下滴。这才是真正的大厅啊!一座带柱子的庄园式的石雕台阶,台阶顶上还有一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上面绘着耶稣和那个撒马利亚的女人[10]。这给人一种感觉,好像这些不信犹太教的人倒和天堂非常接近。也许,当伍迪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他更容易用犹太人的眼光去进行观察。虽然父亲最大的犹太人特点,仅仅在于他只能用意第绪语阅读报纸。父亲和波兰人海琳娜在一起,母亲和耶稣基督在一起,伍迪则吃着从大块猪肋上割下来的生腊肉。但是,有时候他依然会有犹太人的感受。 77.斯科格隆太太是个最最清洁的女人——手指甲也好,雪白的脖子也好,耳朵也好。父亲隐隐约约对伍迪说什么她是出于女人的淫念,这完全是错误的,因为她实在过于清洁,老使伍迪联想起一泓瀑布——虽然她身材高大,体态端庄。她的胸脯很大。对于这一点,伍迪曾反复想过。他原以为她用什么东西把乳房綁得很紧很紧,但是有一次,她同时举起双臂,托起一扇窗子时,他看到了它,她的胸脯,就在他身旁,那对无法捆绑住的乳房。她的头发和浸泡之后才能用来编篮子的柳麻一样硬,颜色很淡很淡。父亲脱掉羊皮外套后,里面就只有绒线衫,没有上衣。他那东张西望的目光使他显得诡谲狡诈。对于长着一只鹰钩鼻和一张貌似坦率的大脸膛的塞尔伯斯特父子来说,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装出一副诚实的模样。不诚实的种种痕迹总是在他们脸上时隐时现。伍迪常常对此感到迷惑不解。是因为肌肉的关系?归根结底是下巴的问题——下巴的棱角过于突出?还是妹妹把父亲叫做迪克·特雷西,但是伍迪·特雷西可是个大好人呀。父亲能叫谁相信呢?想到这里,伍迪抓住了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许正是因为父亲的这副神情,敏感的人才会感到内疚,后悔对他进行了不公正的诅咒,后悔对他的判断有失厚道。不过,难道就真仅仅是因为一张脸的关系?有些人肯定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父亲正是趁着这个机会叫他们就范的。但是约迪丝却是个例外。不论有没有大风雪,她都会立即把父亲赶到大街上去。约迪丝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是也很精明。她乘着统舱来到美国,又在芝加哥工作了四十年,哪能一点收获也没有? 78.斯科格隆太太,也就是艾西(或者奥西),把客人领进前房。这是这幢房子里最大的一个房间,必须多生一只火炉才能暖和。天花板有十五英尺高,窗户也很高,因此约迪丝一直把火炉烧得旺旺的。这是一只专门放在客厅里用的漂亮火炉,有一个镍做的冠部,或者说是顶部,打开顶部的同时,一只铁炉盖就会自动地掀起。顶部下的炉盖上,就和别的炉盖一样,尽是烟灰和铁锈,只要把煤斗轻轻一翘,一块块无烟煤就会哗哗地掉进炉膛。透过云母片做的小窗,可以看见炉子里面既像是蛋糕又像是穹顶的火苗。这是一间很漂亮的客厅:三面墙壁都有镶板;火炉和大理石壁炉的排烟管连在一起;地板是镶木地板,上面铺着阿克西明斯特地毯;嵌线的维多利亚式椅套和椅垫都是红酸莓的颜色;一只大橱里面有个衬着镜子的中国式的古董陈列架,上面放着银质水罐,斯科格隆的奶牛赢得的奖杯,形状奇巧的糖夹子,还有一些雕花玻璃罐和玻璃杯。室内还放着几本圣经,挂着几幅耶稣和圣地的图画,充满着一种异教的气氛;一切东西仿佛都曾在淡淡的醋酸溶液里面刷洗过。 79.“斯科格隆太太,这是我父亲。我想你以前没见过他吧?” 80.“是的,太太,我是伍迪的父亲,塞尔伯斯特。” 81.父亲穿着绒线衣显得很矮,但是态度大方得体;他虽然腆胸凸肚,但是并不显得肥胖臃肿,而是非常结实。他是属于那种腹部结实的人。谁也别想把父亲吓倒。他从来不会在人家面前显出一副乞求的可怜相,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卑躬屈膝味儿。他故意将“太太”两个字念得不那么准[11],为的是让她立即明白,他可是个有志气、有主见的人。他的神情举止也表明他知道怎样和女人打交道。斯科格隆太太好似顶着一只用自己的头发编结成的花篮,风度雍容端庄。她已经年过半百,比父亲要大八九岁。 82.“我因为知道你对我儿子一向非常慷慨,所以才要他带我来见你。同时你认识一下他的父母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83.“斯科格隆太太,我父亲的处境很困难,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帮忙。” 84.这几句开场白对于父亲说来已经足够了。于是他把话题一转,对这位寡妇瞎扯了一通他那爿洗衣铺的情形以及他所负的债务,又详详细细说了一下他的财产、扣押他的财产的通知、法警的职权以及他们就要对他采取的行动,等等。然后他又说道:“我是个靠小本经营糊口的人。” 85.“你没尽到抚养子女的责任。”斯科格隆太太说。 86.“对。”约迪丝说。 87.“我没那个能力。如果我有那个能力,我会不尽自己的责任吗?城里面到处都是排队领面包和菜汤的人。岂止我一个人。我只要有一点东西,马上会分给他们,分给我的孩了的。我是个坏爸爸吗?如果我是一个坏爸爸,你以为我的儿子还会把我带到你家里来吗?他爱他爸爸,信任他爸爸,他知道他爸爸是个好爸爸。每次我开个小店什么的,总是刚开张就给人家排挤掉,我这次开的那个小店铺,如果能够维持下去的话,多少可以赚点钱。我雇了三个人,由我付给他们工资。如果我那个店铺关门,这三个人也会流落街头。太太,我可以给你写张借据,两个月后归还。我是个粗人,但是我是个勤奋的人,是个你可以信赖的人。” 88.父亲使用“信赖”这个词使伍迪大吃一惊,仿佛有一支军乐队从四面八方吹响了震耳欲聋的大号,在向全世界发出警告:“骗子,骗子!这是一个骗子!”但是斯科格隆太太深深沉湎在宗教的幻想里,好似置身于某个遥远的地方。她什么都没听见。虽然住在世界这一角的每个人都过着一种讲求实际的生活除非他神经不正常,你和你的邻居除了有关实际的事务之外,彼此就无话可说,但是这位斯科格隆太太尽管很有钱,却是超凡脱俗,三分之二的身心早已远离这个世界。 89.“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实一下我的为人吧,”父亲说,“你一定会看见我将给我的孩子带来什么好处的。” 90.斯科格隆太太于是犹豫起来,然后说她必须上楼去一下,到她房间里祈祷上帝给她启示——因此请他们稍坐片刻。火炉旁边有两张摇椅。约迪丝朝着父亲狠狠瞪了一眼(一个危险分子),又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看伍迪(他带来了一个危险分子,破坏分子,想要伤害两位信仰基督的善良女人),然后跟着斯科格隆太太走了出去。 91.她们刚刚走开,父亲就从摇椅上跳了起来,气愤地说道:“祷告?这是什么意思?敢情要上帝借给我五十块钱?” 92.伍迪说:“这不是因为你的缘故,爸爸,这些虔诚的基督教徒一向是这个样子。” 93.“不,”父亲说,“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说上帝不许她借钱给我。” 94.伍迪不喜欢父亲这样,他觉得父亲说出这种话来过于粗俗,他说:“不,她是很虔诚的,爸爸,你应该理解。她容易动感情,容易激动,可为人诚恳,不论对谁都很乐于帮助。” 95.父亲又说:“那个佣人会阻拦她的。那家伙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她脸上那副表情好像一眼看穿了我们是一对骗子似的。” 96.“我们现在争论也没用,”伍迪说。把他摇椅往炉子边挪了挪。他的鞋子全湿透了,好像再也不会干了。火炉里的蓝色火焰像一群鱼儿似地不停跳动着。但是父亲却走到那只中国式的古董陈列橱前,试了试把手,然后打开他的小刀,一下子就把那扇曲线形玻璃门上的锁打开了。他从橱里取出了一只银碟。 97.“爸爸,你这是干什么?”伍迪说。 98.父亲不动声色,心里完全明白他是在干什么。他重新锁上橱门,走过地毯,一面侧耳静听。他把银碟塞进裤带,推到了裤子里,然后伸出一只又短又粗的手指,放到唇边。 99.伍迪只好压低了嗓门;但是全身却在打颤。他走近父亲,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紧紧盯住父亲的脸,同时感到自己的眼睛正在越变越小,仿佛有一样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收紧他的头皮,如果你感到皮肤紧缩,全身轻飘,心头发闷,头晕目眩,这种现象叫做呼吸过度频繁。他气急败坏地说:“把它放回去,爸爸。” .父亲说:“这是真银子做的,是件值钱的玩艺儿。” .“爸爸,你说过不让我出丑的。” .“我不过是把它当做一个抵押品,以防她祷告之后回来说‘不’。如果她说行,我就放回去。” .“怎么放回去呢?” .“会放回去的。如果我不放回去,你把它放回去好了。” .“你会撬锁,我可不会。我不知道怎么撬。” .“那没什么难的。” .“我们现在就得放回去。给我。” .“伍迪,它在我的裤裆里,在我的短裤里。不要为这点小事大惊小怪。” .“爸爸,我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好了,别再啰唆了。如果不是相信你,我就不会让你看着我干了。你太不懂事。你怎么啦?” .“爸爸,趁着她们还没下来,把那只碟子从你的长裤里拿出来吧。” .父亲板起面孔,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说:“不许再说了,我命令你!” .伍连不由自主地朝他猛扑过去,和他撕扭起来。他紧紧抓住父亲,一只脚伸到他的身后,将他逼得走投无路,这真是大逆不道。父亲措手不及,大声叫道:“你是想要海琳娜给人家杀死吗?那你就杀吧,你打吧,你要负责的。”他开始愤怒地进行抵抗。他们扭来扭去,转了好几个圈子,伍迪使出了他在西部电影里学来并且曾在操场上用过的招数,一下子将他父亲摔倒,两人一起跌在地上。伍迪已经比他父亲重上二十磅,压在他父亲的身上,他们跌在火炉旁边——为了保护地毯,火炉是放在一只马口铁做的大盘子里。伍迪发现,即使他已经把父亲摔倒在地,但是这样压在他那结实的肚子上是无济于事的,他不可能把手伸进他的裤带里将银碟拿出来。父亲大为震怒。儿子竟敢动手打父亲,做父亲的当然有权利震怒了。于是抽出一只手来,朝着伍迪的脸上狠狠打去。他朝着伍迪的脸中心狠狠打了三四拳,伍迪为了躲避他的拳头,将头紧紧顶住他的肩部,同时对着他的耳朵说:“天啊,爸爸,我求求你,求你别忘了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两个女人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但是父亲却跷起两只短腿拼命挣扎,同时用下巴把伍迪的牙齿撞得格格直响。伍迪以为他想用牙齿咬自己。既然他是神学院的学生,心里不免这样想:“真像是个邪恶的妖魔。”他紧紧按住父亲不放。父亲也渐渐不再挣扎和反抗。非常阴沉,活像一条大鱼。伍迪把他放开,伸出手去将他拉了起来。他这时心中产生了许多许多痛苦的想法,但是他知道父亲从来不会感到这种痛苫,永远也不会。父亲从来不会产生这种有失尊严的感情。这正是父亲比别人优越的地方。他是绝不会有那种感情的。他和中亚的骑士、海上的强盗一个样。只有来自利物浦的母亲才会那样高尚文雅,才会讲究那一套英国的风度和礼貌。只有那个穿着一套黑衣服布道的博士才会那样。你高尚文雅,可是别人却只晓得压在你身上?见它的鬼去吧。 .长形的门开了,斯科格隆太太走了进来,说:“是我的错觉呢,还是真发生了什么事情,把房子都震得发抖了?” .“我刚才正拿起煤勺想往火炉里加煤,但是煤勺从我手里滑到地上去了。对不起,我太笨手笨脚了。”伍迪说。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还在发愣;他那稀疏的头发披散在前额上。他虽然紧闭着嘴,但是从他胀得鼓鼓的肚子可以看出,他正憋着一肚子的气。 .“我祷告过了。”斯科格隆太太说。 .“但愿是好结果。”伍迪说。 .“不论什么事,没有上帝的指引我是不会做的。不过他的回答是‘行’,我现在可以安心地做了。请你们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到办公室去开一张支票。我已经叫约迪丝给你们送咖啡来。你们是冒着这么大的大风雪来的。” .但是父亲本性难移;斯科格隆太太刚出门,他就说:“支票?见它的鬼去吧。给我现钞。” .“她们是不在家里放现钞的。你明天到她存钱的银行里去兑换一下就行了。不过,如果她们发现丢失了那只银碟,爸爸,那她们就会通知银行不让你兑换的,那时候你怎么办?” .父亲正把手伸进裤带,约迪丝用茶盘端着咖啡走了进来。她恶声恶气地对他说:“这是你整理衣服的地方吗,先生?这是男人用的盥洗室吗?” .“那么,厕所在哪里?”父亲说。 .约迪丝用的是厨房里最脏的咖啡杯子。她砰地一声搁下茶盘,然后就领着父亲往走廊里走去;为了防止父亲在房子里到处乱跑,她一直守在浴室的门外。 .斯科格隆太太把伍迪叫到她的办公室,交给他一张折叠好的支票,然后说他们应该一起为莫里斯做一下祷告。所以,伍迪又一次跪到了地上——头上的档案架上放着一排排用云石纸包着的发了霉的卡片,旁边的书桌边上放着一盏玻璃灯,镶着荷叶边的灯罩很像是一只糖果盘。狂风抽打着树枝,撞击着屋外的墙壁,将雪片不住地刮到玻璃窗上。斯科格隆太太带着斯堪的纳维亚的口音,像个感情丰富的女低音似地提高了嗓门,做起了祷告:耶稣基督啊,赐给我们光明吧,赐给我们启示吧,在莫里斯的胸中换上一颗新的心吧。伍迪别无所求,只是祈祷上帝让父亲把银碟放回原处。他尽量拖延时间,使斯科格隆太太在地上跪了很久。然后他露出一副诚恳的神情(尽其所能),感谢她发扬了基督的慈悲精神。他接着说道:“据我知道,约迪丝有个亲戚在埃文斯顿基督教青年会工作,不知能否请她打个电话,为我们搞一间房间过夜,免得我们再冒着这样大的风雪赶回家去?青年会差不多就在电车站那里。说不定电车已经停驶了。” .听到斯科格隆太太叫她,满腹狐疑的约迪丝走了进来;她已是怒火心中烧。他们闯了进来不算,进来以后又是这样大模大样,一会儿要钱,一会儿又得招待他们咖啡,没准儿还在抽水马桶上留下了淋病的病毒,现在又……不过她还是给青年会打了个电话,给他们订了一间有两张帆布床的七八毛钱一夜的房间。 .因此,父亲有充裕的时间,再次打开那只镶着玻璃镜或是涂着镍银(那是一件非常精致细巧的玩艺儿)的古董橱。塞尔伯斯特父子俩道谢、告辞之后,刚刚走到雪深齐膝的街中心,伍迪便说:“我给你打了掩护,那件东西放回去了没有?” .“当然放回去了。”父亲说。 .他们一路顶着风雪,来到了青年会的那座小楼房——装着铁栅栏的门窗统统紧关着,很像是警察局,就连大小也是完全一样。大门已经上了锁,但是他们将铁栅门摇晃了一阵之后,一个小个儿黑人为他们开了门,拖着疲倦的脚步把他们领到了楼上一条水泥地走廊里。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短小的门,很像是林肯公园里哺乳类小动物住的地方。小个儿黑人说已经没有吃的东西了,于是他们两人脱掉湿透了的裤子,紧紧裹着一条咔叽军毯,躺在帆布床上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他们第一桩事就是到埃文斯顿的国家银行,兑换了那五十块钱,但也不是一帆风顺。银行里的出纳去给斯科格隆太太挂了一个电话,很久以后才回到出纳窗口。“这家伙跑到什么地方去啦?”父亲说。 .不过那家伙回来的时候说道:“要多少钱一张的钞票?” .父亲说:“一元一张的。”他对伍迪说:“布杰克藏的全是一元一张的。” .现在,伍迪根本就不相信海琳娜偷了那个老头的钱。 .然后他们来到街上。扫雪的工人正在扫雪。早晨的天空一片蔚蓝,阳光灿烂,白雪皑皑的美景即将消失,芝加哥全城很快就要从积雪之中解放出来。 .“昨天晚上你不该把我按在地上,孩子。” .“我知道,父亲,但是你答应过我不让我出洋相的。” .“不过,算啦,既然你后来还是站在我一边的,这件事我们是能忘掉的。” .只是父亲还是拿走了那只银碟,他肯定拿走了。没几天斯科格隆太太和约迪丝就发现了。没出一个星期,她们就在救济站科夫纳的办公室里等着伍迪了。神学院的院长克拉比博士先生也在场。伍迪一路匆匆赶来,立即遭到了一阵猛烈的围攻。不过他态度从容,声称自己是无辜的;即使是在无法招架的时候,依然一口咬定,他们冤枉了他。不论是他还是他的父亲,他都否认曾经碰过斯科格隆太太的任何东西。那件失踪了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很可能是一时被放错了地方,以后总有一天会自己出现的,那时候他们一定会后悔不迭。当别人一一说完该说的话之后,克拉比博士先生说:在伍迪没说出事实真相之前,不许再去神学院上学,再说,他在那儿的学习本来就不能令人满意。丽贝卡姨妈将他拉到一边对他说:“你是一个小骗子,和你父亲一个样。从此以后你不许再进这里的大门。” .父亲对于这件事情的评论是:“那又怎么样呢,孩子?” .“爸爸,你不应该做那样的事。” .“不应该?对你实说了吧,我才不在乎哩。如果你想回去和那些伪君子言归于好,我可以把银碟给你。” .“我不愿意欺骗斯科格隆太太,她对我们那么好心肠。” .“好心肠?” .“好心肠。” .“心肠也有它的标价。” .和父亲进行这样的辩论,你别想辩得过他。不过,这四十多年以来,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辩论,只是随着他们之间关系的不断变化、发展和成熟,他们辩论时的心情,内容的深浅,各自的出发点,也在不断变化。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爸爸?为了钱吗?你那五十块钱是怎么用的?”几十年之后,伍迪曾经问他。 .“我付清了赛马场的账,剩下的全用在店铺里了。” .“你又到赛马场试了几次运气?” .“也许是的。我做那件事等于是下双赌注[12]。伍迪。对我没有一点害处,但是对你大有好处。” .“是为了我?” .“你的那种生活是一种不正常的生活。那不是你应有的生活,伍迪。跟那些女人在一起——科夫纳不是个男人,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如果他们把你造就成一个牧师,一个基督教的牧师,后果会怎么样啊?首先,你自己就受不了,再说,他们迟早会把你赶出去的。” .“也许是的。” .“你也不可能叫犹太人皈依基督,而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这是什么年头,你还去给犹太人添麻烦?”伍迪说,“至少我没有麻烦他们。” .父亲最终还是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一边——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体格跟自己一样结实,性格跟自己一样粗俗。他们都是天生不合适过精神生活的,根本不配。 .父亲并不比伍迪更坏,而伍迪也并不比父亲更好。父亲不喜欢讲大道理,而始终为伍迪指出一个目标:豁达乐观,精神饱满,保持本色,讨人喜欢,不要相信什么原则。如果说伍迪有什么弱点,那就是他毫不自私。这个弱点对于父亲非常有利,不过他依然为此责备伍迪。“你承担的义务太多了。”父亲总是这么说。事实也确实如此,伍迪正是因为父亲自私才会这么爱他。一般说来,自私的人总是最被别人爱。你克勤克俭,他们却得其所哉,而你却因此爱他们。你对他们献出你的爱。 .想到那只银碟的当票,伍迪突然笑出声来,以致呛得咳了起来。他被神学院开除,从慈善机关给赶了出来后,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你想再回去吗?这儿是当票。我把那玩艺儿当掉了。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值钱。” .“他们给你多少钱?” .“我只当了二十五块钱。不过你想赎回来的话,你得自己想办法筹钱,因为我已经全花光了。” .“在银行里的时候,出纳员去给斯科格隆太太打电话询问那张支票的事,你一定吓出一身汗了吧?” .“我是有点紧张,”父亲说,“不过我相信她们不可能那么快就发现那只银碟丢了。” .偷盗那只银碟,是父亲对母亲进行斗争的一部分,是对母亲、丽贝卡姨妈和博士先生的斗争的一部分。父亲采取的是实用主义立场。母亲则是宗教力量和多疑症的代表。在过去的四十年里,这种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经过一段时间后,母亲和两个妹妹变成了依靠别人施舍而生活的人,她们失去了个性。唉,这三个可怜虫,她们现在完全依靠别人赡养,脾气也变得十分古怪。与此同时,伍迪,这个罪人,却是一个克尽职责的儿子和兄长。她们住的那座平房,从盖房顶到嵌填墙壁的材料、电线、绝缘、空调设备等等,完全由他掏钱;暖气费、电费和伙食费也是由他支付;她们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从西尔斯、鲁伯克以及维波德这些大服装店里买来的。他还给她们买了一架电视机——她们看电视就和她们作祷告一样虔诚。波拉还上过训练班,学会了流苏花边和针绣花边的手艺。有时候她也找点轻松的活计干干,比如在疗养院里负责病人的娱乐活动什么的。不过她自己的神志既然并不正常,这样的工作也总是做不长。至于心地邪恶的父亲,他大半辈了,都是为别人清除衣服上的污点。他和海琳娜过去这些年一直在西罗杰斯街上开“洗衣店”——其实不过是洗衣作坊式的小店铺罢了——这一行的生意倒也轻松,使他常有一些余闲时间打打弹子,看看赛马,玩玩朗姆和皮诺科牌戏[13]。他每天早晨来到隔板后面,检查一下洗衣机的过滤器。在那些扔进洗衣箱的衣服里,他常常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玩艺儿,运气好的话,还会发现金项链或是别针什么的。他总是先用一只大塑料杯往洗衣箱里加上一些蓝颜色或是粉红色的洗涤剂,然后便一面喝着第二杯咖啡,一面看他那份《犹太前进日报》;这以后,他把一切丢给海琳娜,自己出门去了。他们付不出房租的时候,就由伍迪接济一点。 .佛罗里达州的新迪斯尼游乐场开放之后,伍迪请他的全家到那儿玩了一次。当然,他是分批请他们去的。所有人当中,海琳娜玩得最开心。一提起那个林肯机器人发表演说的情形,她简直没完没了。“太有意思了!他站起来时的那副样子,还有他的手势、他的嘴唇,就跟真的一样,还有他说话的声音,多动听啊!”这些人当中,要数海琳娜最正常,最富有人情,同时也最诚实。现在父亲死了,伍迪和海琳娜的儿子米托希、体育馆里的那个风琴手——一起负责照顾海琳娜;她虽然有社会救济金,但其他方面的开销则由他们两人共同分担。在父亲看来,人寿保险完全是骗人的把戏,所以除了一些过时的洗衣机外,他什么也没给海琳娜留下。 .伍迪自己也很会自得其乐。有时每年一次,有时还不只一次,他会扔下公司里的事情听其自然,将他手下那帮伙计托付给银行的信托部门照管,自己到各地去旅游。他的旅行既讲究气派,又富于想像,同时也很阔绰大方。在日本他并不把时间浪费在东京,而是到京都玩上三个星期,住在那家大约是建于十七世纪的塔互里亚小旅馆里。他在那里按照日本人的风俗睡在地板上,用滚烫的热水洗澡。他既游览了许多古刹圣地,也看过世界上最最下流的脱衣舞。他访问过伊斯坦布尔、耶路撒冷和德尔法,也到过缅甸以及东非的乌干达和肯尼亚,不论是汽车司机、贝都因的牧民,还是东方国家集市上的商人,他都一律平等相待。他性格开朗,慷慨大方,平易近人,虽说是越来越胖,倒也依然结实健壮(他经常散步、举重)——他赤膊时的身体越来越像文艺复兴时期一些油画上穿着朝服的宫廷伴臣——肤色越来越红润,一看就知道是喜欢户外活动的人;不过他的背上却布满了雀斑,红光闪闪的额头和那只诚实的鼻子上也已有了寿斑。有一次在亚的斯亚贝巴,他把一个埃塞俄比亚的美女从街上带到自己的房间,在淋浴的莲蓬头下,他用那双温柔的大手给她擦肥皂洗澡。在肯尼亚,他把美国人的一些脏话教给一个黑人女人,为的是能够一面和她亲热,一面听她嘴里大声叫着这些下流话。尼罗河畔靠近穆奇逊瀑布的淤泥地里,卡着高大的蓝桉树。许多河马站在沙堤上对着过往的游艇恶狠狠地大声吼叫。其中一头在潮湿的沙地上乱蹦乱跳,一会儿纵身跃起,一会儿又四蹄落地,重重摔下。那头小水牛被鳄鱼一口咬住,拖到了河里面,伍迪就是在这里看见的。 .母亲——她不久也要随着父亲去了——这几天的神态不太正常。当着别人的面,她总是把伍迪说成是她的小男孩——“你觉得我这个小乖乖怎么样啊?”——好像他才十岁似的。她对伍迪的态度也有点荒唐,她举止轻狂,差不多是在卖弄风骚。但是她对这些事情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而在她后面,正有许多人在排队等着,就像是游戏场上许多儿童在排队等着滑滑梯一样;一个个依次站在台阶上,慢慢向着顶端移动。 .伍迪那套兼作办公室的住房上空凝聚着一潭死水似的静穆,教堂的钟声传播到哪里,静穆也延伸到哪里。在这个忧伤的灿烂秋日的清晨,伍迪在这一片静穆之中默默哀思。他在对人生进行着一次全面的思考。就他自己的一生而言,他着重回顾的是世俗的一面——当然也想到另外的一面,尽管那一面并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回顾。但是,如果他心中的痛苦依然不减,他就一定要出去走走,得到一点排遣。慢慢走上三英里——如果必要,就走五英里。你以为这样的散步仅仅是一种体力活动,是吗?其实,这里面还有别的作用。因为,以前他在神学院里做学生的时候,曾在世界博览会上拉过人力车。当人站在两根车杆之间,拉着车(又轻快又稳当)向前快步小跑的时候,他常常有许多灵性上的感受。也许,所有的那些感受只是一种感受的重复而已。他感到太阳正将真诠精义送进他的心间。他接收到一种信息,这信息既光明又温暖。这时他就会远远离开乘在他车上的那些来自威斯康星的好色之徒,每次当他想得入神的时候,尽管这些农夫坐在车上狂呼乱叫,嚷着要他拉皮条,他也几乎听不见。这时候,那明灿灿的太阳又会向他传来一种神秘的信念: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目的就是要充满着善,浸透着善。尽管发生过许多荒唐的事情,有过狗咬狗的闹剧,吃人的鳄鱼也曾把某个人拖进了它的河泥里。斯科格隆太太贿赂他去改变犹太人的信仰,催促耶稣早日第二次降临,但是世界总不会变成她所希望的那个样子,而是一定会变成另一个样。这是他迟钝的直觉所感到的。仅此而已。因此,他完全遵照生活本身给他安排好的那样生活下去。 .今天早晨还发生另外一件事情,表面看来是属于肉体的。最初只是手臂和胸膛上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由于受到压力,渐渐传到了他的体内,传到了他的胸膛里。 .事情是这样的:医院病房时,他看到父亲病床两边的栅栏拉起来了,好像是一只童床;父亲非常虚弱,正在不安地扭动,嘴里一颗牙齿也没有,就像一个婴儿一样;他脸上已经满是污垢,连皱纹里也嵌满了——他一面从喉管里发出临死前的微弱呼噜声,一面想要把插在皮肤下的输液针拔出来。贴在针上的纱布沾满发黑的血污。伍迪于是脱掉鞋子,将床边的栅栏放下,爬到床上,用双臂将他抱住,使他安静下来。他对父亲说:“别这样,爸爸,爸爸。”仿佛他是父亲一样。然后,两人便厮扭起来,就像那次在斯科格隆太太的客厅里情形一样——那时父亲勃然大怒,变得像个邪恶的妖魔,伍迪竭力劝他息怒,警告他说:“那些女人马上就要回来的!”在那只火炉旁边,父亲用头对着伍迪的牙齿狠狠撞了一下,然后便是脸色阴沉,活像一条粗壮的大鱼。医院里的搏斗,却是这么虚弱——多么虚弱啊!伍迪心头一阵怜悯,紧紧抱住父亲——父亲仍在挣扎、颤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从那些家伙身上,你再也别想发现生活的意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生活是什么。”对,父亲——但是,生活究竟是什么呢,父亲?父亲探索了八十三年,而且拼命想继续活下去,但是现在却什么也不想了,仅仅是希望挣脱束缚。伍迪怎么能让他的老父亲把针头拔出来呢?固执的父亲,他想要怎样,就一定要怎样。但是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究竟想要怎样呢?伍迪无法理解,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大。 .过了一会儿,父亲的抵抗停止了。他越来越虚弱。他靠在儿子的身上,缩蜷着瘦小的身体。护士进来,对他们看了看。她们劝说伍迪不要这样,但是伍迪——他腾不出手来挥手叫她们出去——用头指了指门。伍迪以为父亲已经安静下来,其实他只不过是找到了另外一个更好的逃脱办法。他用消耗热量的办法达到了目的。他身上的热气已经渐渐消逝。你在手上抓着一只小动物的时候,也常会发生这种情形——伍迪没过多久就感到他已渐渐变得冰凉。就在伍迪尽力使他安静下来,并且以为已经渐渐做到这一点的时候,父亲已将自己分化成两半。他离开自己的躯体,悄然投入死神的怀抱。他那身材魁梧结实、已上了年纪的儿子依然紧紧地抱住他,按住他,可是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需要他按了。你永远也按不住这个固执的人。如果他想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永远照他的意思干,而且,他总是有他自己的一套鬼办法。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聂振雄译)[《索尔贝娄全集》,第11卷,郭建中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1]西德航空班机。 [2]以色列政治家,曾两度担任以色列总理。 [3]均属北美印第安人血统。 [4]掷骰子是非法的赌博活动,因此必须隐蔽进行。 [5]帕格尼尼(-):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 [6]伍迪的爱称。 [7]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五节。 [8]一种很像是运动服式样的便服。 [9]美国第一个横渡大西洋的飞行员。 [10]撒马利亚为古代以色列王国都城,耶稣曾在雅各井旁向一妇人讨水喝。详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四章。 [11]此处应称Missis,只有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才会念成Missus,伍迪的父亲故意念成Missus,表示自己不愿装腔作势来讨好斯科格隆太太。 [12]赛马时同时在两匹马上下赌注,赌本不需增加多少,但是赢时则可获数倍的钱。 [13]两种以赌博为目的的扑克牌戏。 小编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