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症

十十

年的11月，我病了。

我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长跑日。单位照例组织体质较好的同志参加区长跑活动。我们穿着单位发的统一运动服，精神焕发在体育馆集合。可就在哨子吹响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浑身没劲，双腿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勉强跑了几百米，我选择了放弃。身体一向很健康很少生病的我在那天突然得了病。我沮丧地走在人行道上，羡慕地看着大家在马路上奔跑着，要知道在往年的这个时候，遥遥领先跑在队伍前面的可是我呢。

我这是怎么了？我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便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想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入睡，可是却一点作用也没有。我看书，可直至把眼睛看累了，仍睡不着；我看电视，可眼皮疲劳得睁不开了，还是睡不着；我喝酒，把自己喝得醉熏熏的，喝得快吐了，还是无法入睡；我听音乐，直听得耳朵发痛，仍然睡不着；我数羊，一只羊，两只羊…….数了几万只羊，还是无济于事。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过去，想现在，不敢想未来。想工作，想孩子，想伤心事，想令自己伤心的人……越想越委屈.

在床上不停地翻来又覆去，令一向嗜睡的丈夫也根本无法入睡。他开始是耐心地劝，接着是不耐烦地轻斥，然后是生气地骂，最后是走人。

因为失眠，我们开始分房。

夜，很静，我经常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眼睛，像个幽灵似的。

听外面汽车经过的声音，听外面行人的吵闹声，听楼下市场送猪肉的停车声，听卖菜阿姨的埋怨声……

脑子很乱，塞满了杂乱的东西。可是脑子又好像一片空白，不知塞的是什么东西？

我到底怎么了？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工作，虽然不是有钱人，但起码温饱不用愁。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虽然自己在单位一直是受领导重视的优秀员工，但至今却因种种原因还没有正式调进来。一九九0年到深圳闯业，换了不少的工作，做过老师、街道文书、图书管理员、档案管理员等等职业。可一直辛辛苦苦、勤勤垦垦地工作了那么多年，我仍然是一个临时工，仍然是一个被很多正式工所瞧不起的角色。我的工作量是正式员工的N倍，而他们的工资却是我的NN倍。我常常为此烦躁，我常常为此心理不平衡，我常常为此自卑。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些在一线工厂打工的人，在事业单位混的我还是舒服很多。又或许因为我还没生孩子，没有一个让我忙得团团转而无暇瞎想的宝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内分泌开始失调，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老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着，可却什么也咳不出来。

脸上的斑花越开越茂盛，青春痘也毫不示弱地一个个往外蹦。

头发越来越干枯、越来越黄，像一堆干巴巴的稻草堆在头上。

我的脸上不再有往日的笑容，可却羡慕别人的神采奕奕。

我突然变得很自卑，没有了往日的自信。

我不愿意打扮自己。我把新衣服搁在一边，天天穿那几套老得掉渣的衣服。我甚至连头发都不愿束起，就这么随意地放下，随便地用像皮筋扎上。

我有时早上起来才洗澡，有时甚至不洗澡。

我不想再做饭，经常叫丈夫打快餐回来吃或是在外面吃快餐。

就算勉强做了饭我却不愿意洗碗，有时碗泡在盆里一个星期，直至发霉……

我不想再搞卫生，家里乱得像狗窝，衣服不叠，客厅里整个沙发都堆满了晒干的衣服，房间地下放满了穿过的衣服。家里很脏，桌上、地下铺满了厚厚的灰尘，厨房里的厨具沾着厚厚的一层油烟。

我害怕见人，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哪都不去，路上见了熟人也故意绕着走。我变得懒惰、脆弱、多疑。

我不再跟朋友联系，我的手机从不开机。甚至也不再给远在老家的父、母亲打电话。

我经常一个人躺在家里那张宽大舒适的沙发上看电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看进去。

我开始怀疑丈夫对自己的忠诚。

我经常趁着丈夫在洗澡的时候，偷偷翻看他的手机信息。我经常为他朋友开玩笑的信息跟他大吵大闹。

我经常给在外谈公事未回来吃饭的丈夫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回家。为他因烦我的电话关机而大哭大闹。

丈夫回来时我总是装着不经意地翻翻他的口袋，抖抖他的上衣，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我开始怀疑单位领导对我的信任。

哪怕是因为公事，我也尽量避免去他的办公室。领导一个不满意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是在针对我。每次开会，听到领导暗示性的批评，我总觉得那是在说我。

我开始怀疑朋友、同事对我的关心。

我老觉得同事们在背后说我的什么坏话，我总觉得别人那关切的目光中总透出一种敌意。朋友们打来电话问候，我却觉得他们背地里是在幸灾乐祸。

我突然感觉自己适应不了工作，哪怕是很简单的一件小事，都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担心单位档案达标过不了关，我担心领导让我写的总结不尽人意，我担心让我记录的会议记录不够详细，我担心同事嫌我打字太慢……

我经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似的，越来越快，好像就要飞出去一般。

我跑不了步爬不了山，我封闭得连汗都不会出一滴。

我每天头晕、头痛。我经常把装有热水的杯子放在额上减轻那种疼痛。

我每天干咳。我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洗手间里咳得喘不过气，胸咳痛了，却什么也咳不出来。

我总是喜欢把头发放下来，有意无意地扯弄头发，把扯掉的头发放在一张白纸上，一根、二根、三根、二十根……

我像跟屁虫似地跟着丈夫，他去哪我就去哪，而在他与他的朋友或同事谈笑风生时却一个人坐在那里走神、发呆，或像个傻子般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

我害怕上班，虽然睡不着，可我却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起床，甚至经常上班迟到。我每天跟丈夫唠叨说我要辞职。

丈夫让我去看病我不愿意。

丈夫让我回老家我不同意。

丈夫让我去旅游散心我没兴趣。

丈夫让我辞职我却又不甘心。

丈夫的开导我都听不进去……

丈夫忍无可忍！

他逼我去打吊针（身体太虚弱）。

他甚至厚着脸皮去单位为我请假，请了整整两个月的假期。

不用上班了，我却又开始惦念着上班的日子。请了假后我仍偷偷地跑去上了几次班，最终被丈夫发现骂了回去。

丈夫叫我回老家静养，可我却无颜见父老。更不忍心让他们受到刺激。

丈夫为了让我恢复体力，一段时间内下班后天天陪我去散步，而我却虚弱得跑不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只得不了了之。

家公也为我日夜担心，从不迷信的他特地跑去为我算命，为我请来神符贴在门上、枕边避邪。

婆婆也为我着急，经常炖好龙眼、鸡蛋汤叫我过去喝，说是补脑提神。

因开店而负债累累的大姐为我买来“安神补脑液”，说是可以治疗失眠。

远在老家的亲人为我到处求神拜佛，给我寄来草药洗邪气，给我请来神符水让我喝下去。

丈夫给我买来很多药，只要是跟“神经衰弱”、“失眠”等有关的药，他都买回来给我吃。听说“灵芝糖浆”可以治疗失眠，可这药却常脱销，丈夫便一家一家药店去找来给我吃。

而我，却什么也不相信。

丈夫后来实在没办法，给我买回几盒“安定”，而我借口副作用大，死活不肯吃下去。被我折磨得也开始失眠的丈夫，自己每天靠吃“安定”才能入睡，把那些买给我吃的“安定”片吃得一干二净。

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我仍然像个没有灵魂的幽灵。

我一个人躲在家里，整天开着电视。

我经常打开电脑上网，却不跟别人说一句话，看着别人在网上聊得天花乱坠。

我仍然不太做饭。

我害怕别人知道我不上班，偶尔出去买菜，偷偷摸摸的像个地下工作者，生怕遇见熟人问起自己不上班的原因。

我不想逛街不想出去不想见人，我把自己关在家里。

丈夫经常苦口婆心地跟我谈人生，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劝我说他也曾有此经历，可是我却一点也听不进去。不管他怎么说，我都答非所问。

刚开始丈夫说什么，我都无动于衷，甚至丈夫骂我，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后来却变成只要他语气稍有不对，我便一个劲地掉眼泪，直至哭得稀里哗啦、地暗天昏。

丈夫哄我去检查身体，我不去。叫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说他才有神经病。

丈夫对我的态度由软变硬，不再劝我，不再开导我，开始数落我的不是。把我们结婚那么多年里我所有犯过的错，以及他看不顺眼的所作所为骂得淋漓尽致。他不明白不愁吃不愁穿的我，表面上很风光的我，一直让很多人羡慕的我，一直很开朗的我，怎么就突然得了病？得了这种不明不白的病？得了这种钱无法解决的病！

丈夫说是我把他变成了魔鬼，他从未如此痛骂过一个人。他说他在骂我的同时，其实也在骂自己。

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要奏响一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我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觉得活着是如此的累。我不知道生存有什么意义？

我跟别人说自己得的是神经衰弱，而自己心里却很明白，其实我得的是忧郁症。

我曾听别人说过女人会得产后忧郁症，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也曾听人说过失眠的痛苦，我也一直无法理解。可是在短短的时间内，我却同时得了这些看似简单，其实是要命的病。

吵架吵累了，我便闹着要离婚。丈夫自然不会同意，他说等我病好了再跟他提。丈夫不想跟我讨论，唯有逃避。他开始不回来吃饭，经常在外面喝得醉熏熏，看得出来，他也快要崩溃。我一个人守着又脏又乱、毫无生气的家，我是如此的绝望。

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什么也不吃，甚至一天也不吃一点东西。

我的病越来越重。

我的饭量越来越少。

我的身体越来越弱。

我的体重越来越轻。

我的脾气越来越差。

我的泪越来越多。

我的朋友几乎没有。

……

每天行尸走肉般活着.

我的状态接近崩溃!

突然间我不再相信爱情。

突然间我不再相信亲情。

突然间我不再信任任何人。

我不知自己为谁而活？我不知人为何要活？每活一天便接受死亡一天，既然活着就是走向死亡，何必？

“我看不见阳光，也闻不到花的芬芳，没有色彩的灰色大地好凄凉；我听不见问候，也感受不到爱的温柔……

陈琳的这首《变脸》，成了我每天必听的歌曲，我常常一边流泪一边听，一遍又一遍……

我开始想放弃，放弃这个世界，放弃我的生命，放弃一切。

坐车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出车祸死；跟单位同事旅游坐飞机时，我希望飞机坠机而亡；下雨的时候，我故意淋在雨里，希望能因此而高烧不退走向天堂；我渴望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整个世界瞬间毁灭……此时此刻，我觉得生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折磨，唯有死，才能让自己解脱。

我开始考虑自杀的方式。

方式之一：割脉。我试了，可当血渗出来时，我感觉到了那种疼痛，再也下不了狠心。放弃！

方式之二：跳楼。当我站在小区八楼的天台上往下望时，有点畏高症的我有一丝的恐惧。要是摔不死残废了怎么办？退缩！

方式之三：跳海。可那天看到报纸上说大、小梅沙有很多求死之人却都被救生员救了上来。而且听说被淹死的过程很痛苦挺可怕。没去。

方式之四：喝农药。担心买一瓶药喝不死，我骑着摩托车跑到农药店去买了两瓶“敌敌畏”，付钱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农药在家里放了半个月，我却始终没有把它打开。我开始怀疑那药是假药，又怕吃不死要去洗胃。没喝！（这药在某一天失踪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丈夫把它扔掉的，他说他当时看到农药时整个人都傻了，足足愣了半个小时都回不过神来。他哭了。）

方式之五：吃安眠药。我分几次去几个药店共买回三十盒“安定”。听说吃安眠药的人要是被救活的说可能会变成植物人，所以我得选择良机，要有足够的时间才行。暂停！

我开始写遗书，一封给父母兄弟姐妹，一封给丈夫，一封给自己最好的同事。

写了一遍又一遍，撕了一张又一张，好像总也表达不了我的意思。泪水，却常常浸湿信纸。

我把家里的存折一个个在封面上注明：手机费、水费、电费、煤气费、房款、管理费、电话费……家里的这些事情一直都是我管，丈夫从未过问，我担心他以后会一头雾水。

机会终于来临，丈夫去广州开会，一个星期。

看着他在收拾着行李，我不知是喜还是悲？喜的是，终于有了机会。悲的是，曾经的最爱，也许再也无法有见面的机会。

第一天，看电视，明天再说。

第二天，第二天，上网，看别人聊天，明天也不迟。

第三天，看信，以前的情信，哭得透不过气！有点留恋。

第四天，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的问候与关心，让我听不下去。流泪，

无法鼓起勇气

第五天，什么也不做，发呆。不想动。

第六天，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想家！不忍心。

第七天，做好一桌饭菜，等丈夫回来吃。来不及！

尽管表面上丈夫已视我不见，其实一直没有放弃且内心焦虑不已。听朋友说一种“牛蒡酒”能治好失眠症，且能提神，能去疼痛，能消炎……医好了不少人,他便托人给我买来。酒是白酒，39度，可我从不喝白酒，不会喝，也不愿意喝。丈夫想出一个办法：加蜂蜜。加了蜂蜜的牛蒡酒果然好喝了很多，可我不太相信，但每晚临睡前都被丈夫强迫喝上一小杯。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年的11月1日的那天下午五点。丈夫说有公事应酬不回来吃饭了，我一个人呆在家里，觉得浑身突然有了劲，我开始看不惯家里的脏、乱、差，我拿起抺布开始搞卫生。从五点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我一刻也没有停过，没吃饭，没喝水，忙个不停……直到丈夫回来，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他以为走错了房门。

那一晚，我睡得很香很甜。

我的失眠、忧郁症彻底好了！

毫无由来的病，莫名其妙地就这样好了。

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足足瘦了十几公斤。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此生从未经历过的伤痛，无法言喻的苦，那是一种磨难。我终于悟到丈夫时常跟我说的“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庆幸，我最终没有崩溃。我庆幸，丈夫最终没有放弃。我庆幸，我得到了单位领导的关心。我庆幸，我有家人的支持。我庆幸，我有朋友的关心。我庆幸，我最终走了出来。眼前突然一片光明，世界变得如此的可爱，朋友变得如此的可亲，生活变得如此的美好……

如果说，经历便是财富。那我得感谢这一年的经历，它让我明白了生命里的许许多多，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应该在乎的，什么是应该放弃的……病好后的我，像重新换了一个人，我不再把什么都闷在心里，我不再太在意一些东西，我不再愁我的工作，我不再疑神疑鬼，我不再斤斤计较，我不再患得患失……

经历了这场病，我豁然开朗。以前为了工作，一直不敢要孩子，无法想像自己失去工作将如何生活？无法想像自己成为黄脸婆日子该怎么过？无法想像每天围着孩子转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可是，突然间，我想明白了。我决定辞职，我该要一个小宝宝了！毕竟年纪不小了，不生孩子未必就能真正成为一个正式职工。而孩子，却是我能踏踏实实地所能拥有的。

只是，那一年，年的11月1日——年11月1日，我得了忧郁症，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把这些倾诉出来，是因在为那一年里除了丈夫和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走过来的。最主要的是我把这一切宣泄出来了，我从此便可以正视过去与往后许许多多的艰难，从此在自己的生命里将会拥有一颗宽阔而又坚强的心灵……

作者简介：十十，女，原名陈兰，广东梅州人。广东省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中级，深圳劳动者文学创作孵化中心首届签约作家。作品曾获广东省第三届青工作协文学大赛长篇小说奖、首届《小说选刊》全国征文二等奖、连续两届获深圳睦邻文学奖、深圳首届龙华草根文学三等奖、深圳第三届龙华草根文学一等奖等奖项；在《作品》《特区文学》《澳门月刊》《金陵晚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三十余万字长篇小说《漂在深圳的女人》在《金陵晚报》《宝安日报》连载两年，年获广东省长篇小说奖，并于同年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