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术语的理解与积累,向来是文学课程学习的难点。振语课堂曾推送过关于“意识流”、“波澜”、“反讽”、“情节”、“主题”、“描写”等常见术语。 《你应该知道的这些术语》 《振语课堂 意识流是个什么“流”》 《掀开“波澜”的面纱》 《如何让我们更专业之“反讽”》 《如何让我们更专业之“情节”》 《追根溯源话“描写”》 《振语微课堂 主题》 可能很多同学都听说过“复调”的手法,但到底复调是个什么调,却未必清楚。这里,就来聊一下什么是复调小说以及对复调小说的解读。 什么叫复调小说? 复调小说是前苏联学者巴赫金创设的概念。"复调"也叫"多声部",本为音乐术语。巴赫金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以区别于"那种基本上属于独白型(单旋律)的已经定型的欧洲小说模式"。巴赫金认为,"独白型"小说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志支配下层层展开。在这类小说中,全部事件都是作为客体对象加以表现的,主人公也都是客体性的人物形象,都是作者意识的客体。虽然这些主人公也在说话,也有自己的声音,但他们的声音都是经由作者意志的"过滤"之后得以放送的,只具有有限地普遍性地刻画性格和展开情节,而不能塑造出多种不同的声音,因而并不形成自己的独立"声部",听起来就象是一个声部的合唱。主人公的意志实际上统一于作者的意识,丧失自己独立存在的可能性。 陀斯妥耶夫斯基"首创"的复调小说则不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件不发生融"。在这里,人物"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这里,主人公自己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不必为作者的意志所限制,他完全可以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巴赫金指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独特之处,正"在于他把个性看做是别人的个性、他人的个性,并能客观地艺术地发现它、表现它,不把它变成抒情性的,不把自己的声音同它融合到一起,同时又不把它降低为具体的心理现实",而让他的主人公们各自以自己独立且相互"等价"的声音参与"对话"。主人公的"声音"既不是服从刻画性格或展示情节的需要,也不是作者思想和立场的表现(即如我们通常在传统浪漫主义作家们那里看到的是代作者说话),他们拥有自己独立的意识或"声音",并"能够同自己的创造者并肩而立,能够不同意创造者的意见,甚至能够反抗他的意见",换句话说,复调小说中,作者的声音也只是构成了复调的一个"声部"而已,作者或叙述人、作品主人公,都只是以自己独立的意识或"声音"参与对话,大家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谁的声音压倒别人的声音的问题。这样,小说叙事就在对话的关系上形成由多个独立声部组成的复调结构。 复调小说的解读 让不同的声部发出各自声音的最方便的办法当然是在叙述人话语之外,由不同人物通过他们自己独立的话语(包括人物自我剖析、心理独白以及类似人物心理独白的书信、日记等)进行自我展示。《罪与罚》一开始就采用了这种方式。 在这个七月初异常酷热的傍晚,拉斯柯尔尼科夫顺利地避开了女房东,从他租住的那间类似柜厨的顶楼房间来到大街上,正"慢悠悠地、仿佛踌躇不决地向K桥走去"。这时,我们听到的是叙述人的声音。叙述人开始了他的叙事,似乎是不动声色的。然而,叙述人同时对人物作出了自己的评论。"他不是胆小怕事,他压根而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从某个时候开始他动不动就发火,情绪紧张,仿佛犯了忧郁症似的""其实,他毫不害怕女房东,不管她想出什么主意来对付他。可是……"这一部分一连串的转折句式,在让读者看到人物此时的一些精神状态的同时,也使读者看到了叙述人"踌躇不决"和没有把握。叙述人的话语只是借助人物已经显示出来的有限的外部状态所作的推测和评说。而且,应该注意,从通常的叙事和介绍人物的角度看,这一部分还缺少许多有关主人公关键信息,比如主人公何以近来不再为他的贫寒困窘的境况苦恼了?他又何以再也没有心思做他日常生活中必要的事务了?特别是,此刻正在向K桥方向走去的主人公究竟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和为什么要做这件他准备去做的事情?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到底要干什么?这些通常在叙事一开始就应该向读者交代清楚的内容,在这里却只字未提,叙述人是否故意避而不谈呢?往下读,我们就会发现,这是因为叙述人自己也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并不比主人公更多。关于主人公更多的、同时也更准确的信息,我们只能从人物自己的话语中去捕捉。这时,人物的声音出现了:"那不行,倒不如学猫儿的样,乘机逃下楼去,溜之大吉,免得让人看见。"这是采用间接方法所做的人物心理独白的直接转述,这一转述,让读者看到我们的主人公并不是叙述人评论的那"毫不害怕女房东",他事实上还是有点怕。 接下来是主人公的心理独白。人物的自问自答将人物此时此刻的紧张、犹疑进一步明确地展示出来。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确要去完成一件事情,而且从他的紧张、犹疑的心理状态来看,这一定是一件不仅特别,同时还是非常重大事情。至于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情,在这一个阅读阶段我们都还不太清楚,只能随着小说进一步的叙事去逐步得知了。 从对这一部分的解读中我们看到,叙述人与故事主人公都分别用各自的声音在说话,或者说他们各自用符合自己身份标志的语言在"对话"。这种对话统一在叙事过程之中,相互之间有补充也有冲突,但都既保持了自己话语行为的独立性,又不破坏对方话语行为的独立性。这正是《罪与罚》叙事上的突出特征。在这部展示了众多人物命运的长篇小说中,我们可以听"混成"一体的各种人物的声音: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声音、失去职务的九等文官马尔美拉陀夫的声音、马尔美拉陀夫妻子的声音、被逼良为娼的马尔美拉陀夫的女儿索尼雅的声音……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多声部混成"的复调叙事明显地造成了一种对待事物的全新的态度,人物命运、心理、行为乃至与人物相关的现实世界,都以其前所未有的复杂性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不再可能简单地,从某种单一的、理念化的观点去看待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我们也不再可能毫无保留地去接受某种关于世界的单一的看法或解释。这种复调小说使得小说成为立体的,你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听到不同的声音,看到不同的观点的交锋。在这里,任何一种单一的线性的思维方式或固定不变的道德观念都会受到挑战和对抗。而任何一种观点也都有了生存的可能性。 (整理自《文学文本解读》,王耀辉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的苦难。”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一章节选 七月初,天气特别热的时候,傍晚时分,有个年轻人走出他在C胡同向二房东租来的那间斗室,来到街上,然后慢腾腾地,仿佛犹豫不决地往K桥那边走去。 他顺利地避开了在楼梯上与自己的女房东相遇。他那间斗室是一幢高高的五层楼房的顶间,就在房顶底下,与其说像间住房,倒不如说更像个大橱。他向女房东租了这间供给伙食、而且有女仆侍候的斗室,女房东就住在他楼下一套单独的住房里,他每次外出,都一定得打女房东的厨房门前经过,而厨房门几乎总是冲着楼梯大敞着。每次这个年轻人从一旁走过的时候,都有一种病态的胆怯的感觉,他为此感到羞愧,于是皱起眉头。他欠了女房东一身债,怕和她见面。 倒不是说他是那么胆小和怯懦,甚至完全相反;但从某个时期以来,他一直处于一种很容易激动和紧张的状态。患了多疑症。他是那样经常陷入沉思,离群索居,甚至害怕见到任何人,而不单单是怕与女房东见面。他让贫穷给压垮了;但最近一个时期就连窘迫的处境也已不再使他感到苦恼。绝对必须的事情他已经不再去做,也不想做。其实,什么女房东他都不怕,不管她打算怎样跟他过不去。然而站在楼梯上,听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之类琐事的种种废话,听所有这些纠缠不休的讨债,威胁,抱怨,自己却要尽力设法摆脱,道歉,撒谎,——不,最好还是想个办法像猫儿样从楼梯上悄悄地过去,偷偷溜掉,让谁也别看见他。 可是这一次,到了街上以后,那种怕遇到女债主的恐惧心理,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我正要下决心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啊,但却害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他想,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嗯……是的……事在人为嘛,他却仅仅由于胆怯而错过一切……这可是明显的道理……真有意思,人们最害怕什么呢?他们最害怕迈出新的一步,最害怕自己的新想法……不过,我说空话说得太多了。因为我尽说空话,所以什么也不做。不过,大概也可能是这样:由于我什么也不做,所以才尽说空话。我是在最近一个月里学会说空话的,整天躺在一个角落里,想啊……想入非非。嗯,现在我去干什么?难道我能去干这个吗?难道这是当真?绝对不是当真的。就是这样,为了梦想,自己在哄自己;儿戏!对了,大概是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而且气闷,拥挤不堪,到处都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灰尘,还有那种夏天的特殊臭气。每个无法租一座别墅的彼得堡人都那么熟悉的那种臭气,——所有这一切一下子就令人不快地震撼了这个青年人本已很不正常的神经。在城市的这一部分,小酒馆特别多,从这些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还有那些尽管是在工作时间,却不断碰到的醉鬼,给这幅街景添上了最后一笔令人厌恶的忧郁色彩。有一瞬间,极端厌恶的神情在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忽然一闪。顺便说一声,他生得很美,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头褐色的头发,比中等身材还高一些,消瘦而身材匀称。但不久他就仿佛陷入沉思,甚至,说得更确切些,似乎是想出了神,他往前走去,已经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且也不想注意。他只是偶尔喃喃自语,这是由于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对这一习惯,现在他已经暗自承认了。这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想有时是混乱的,而且他十分虚弱:已经有一天多他几乎什么也没吃了。 他穿得那么差,如果换一个人,即使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人,衣衫如此褴褛,白天上街也会感到不好意思。不过这街区就是这样的,在这儿衣著很难让人感到惊讶。这儿靠近干草广场,妓院比比皆是,而且麇集在彼得堡市中心这些大街小巷里的居民,主要是那些在车间干活的工人和手工业工匠,因此有时在这儿就是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使这儿的街景显得更加丰富多采,如果碰到一个这样的人就感到惊讶,那倒反而是怪事了。这个年轻人心里已经积聚了那么多愤懑不平的怒火,他蔑视一切,所以尽管他有青年人特有的爱面子心理,有时非常注意细节,可是穿着这身破烂儿外出,却丝毫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要是遇见他根本就不愿碰到的某些熟人和以前的同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坐在一辆大车上打街上经过,车上套着一匹拉车的高头大马,也不知是要把他送往哪里去,这醉鬼从一旁驶过的时候,突然对着他大喊一声:“嗳,你呀,德国做帽子的工人!”那人用手指着他,扯着嗓子大喊,年轻人突然站住,急忙抓住了自己的帽子。这顶高筒圆帽是从齐梅尔曼②帽店里买的,不过已经戴得十分破旧,颜色都褪尽了,到处都是破洞和污迹,没有宽帽檐,帽筒歪到了一边,上面折出一个怪难看的角来。但不是羞愧,而完全是另一种,甚至是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 “我就知道!”他惊恐不安地喃喃说,“我就这么考虑过!这可是最糟糕的了!真的,不管什么样的蠢事,不管什么不起眼的细节,都会破坏整个计划!是啊,帽子太容易让人记住了……可笑,因此就容易让人记住……我这身破烂儿一定得配一顶制帽,哪怕是一顶煎饼式的旧帽子也行,可不能戴这个难看的怪玩意儿。谁也不戴这样的帽子,一俄里以外就会让人注意到,就会记住的……主要的是,以后会想起来,瞧,这就是罪证。这儿需要尽可能不惹人注意……细节,主要是细节!……就是这些细节,总是会出问题,毁掉一切……” 他用不着走多远;他甚至知道,从他那幢房子的大门出来要走多少步:整整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幻想得完全出了神的时候,曾经数过。那时他还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幻想,他所幻想的这些虽说是没有道理,然而却是十分诱人的大胆计划,只是会惹他生气。现在,过了一个月以后,他已经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一切了,尽管他总是自言自语,嘲笑自己无能和优柔寡断,却不知怎么甚至不由自主地已经习惯于把这“没有道理”的幻想看作一项事业了,虽说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现在他甚至要去为完成自己的这一事业进行试探,每走一步,他的激动不安也越来越强烈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著,非琴译,《罪与罚》,人民文学出版社) 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