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世说新语·黜免》 年早春,寒风料峭的信安街头,刚刚被废为庶人的殷浩缩起肩膀,笼着袖管,瑟瑟抖索。彼时彼处,人地两生,四顾夷然,对已过天命之年的他来说,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的风光过往已是过眼烟云,恍如隔世。在心里,除却挤满蹙师辱国所遗留的惶恐与创痛,和陡然失势所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应该已经很难容纳其它情绪——只剩追悔。 殷浩不会不为八年前那个足以改变朝局,更直接改变自己人生走向的决定而追悔。 与他统率六军时表现出的左顾右盼、犹犹豫豫的拙劣表现相似,他一直都不是一名勇毅执着、坚定果决的将军,或者说,正由于他一直对战局,对个人能力,甚至对人生,缺乏清醒的认知、基本的规划,才导致他战场屡屡失利、人生走向失败。 固然,殷浩一度被众人推到玄言专家、清谈大师、士人领袖的位置上去,可骨子里,他不过仍然是一只绣花枕头,而且是一只在欢呼声中迷失了自我,在众人大肆吹捧中飘飘然的绣花枕头。 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清谈家,不是好绣花枕头。 不甘心当一辈子绣花枕头的庶人殷浩,已经跑到朝堂上兜兜转转八年了,一气演过扬州刺史、中军将军等好几个本不属于他的角色,此时站在信安街道的料峭春风中,不知他是否已然接受了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一名称职的统帅,更不是一位能吊民于水火、扶大厦于既倒的大英雄的残酷现实。 实际上,他是否接受都已不再重要。此时的他,已经重新站回人生的起点——布衣,庶人,或者是隐士。 与八年前的他相比,唯一区别在于,年长八岁的他,不再拥有以往那些虚构的虚幻的崇高威望,却更改了当初对未来的规划和期待。 八年来,现实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在殷浩的脸上,除了失败,还是失败,一场接一场失败。 殷浩的人生悲剧,既有他个人主动选择的因素,也是群策群力、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结果。 八年前的年,43岁的殷浩,身份还是自由欢乐的庶民。 不幸的是,有两个鲜明特点将他与一般庶民区别开来。 一个,是他的出身——长平殷家,父亲殷羡,官至豫章太守。在“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东晋,有这般世族背景的殷浩即便痴痴傻傻,当个把官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他识度清远,“弱冠有美名”。 另一个,玄言清谈的高超本领。殷浩从小便是清谈界的殿堂级选手、骨灰级玩家,他天赋异禀,常常语出惊人。他的叔父殷融,酷好《老子》《庄子》,著述等身,可与大侄子一番番舌战辩论,却每每理屈辞穷,败下阵来。 东晋同时期清谈实力排行榜上,殷浩或许并不居于领跑地位,却也能轻轻松松跻身第一集团,坐上前几把交椅。 这两个特点使殷浩理所当然成为晋身官场的种子选手。 而他明显缺乏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对仕途一点不感冒,在大多数时间里以警惕和排斥的态度,与官场的谨慎保持着距离。 除了三十岁左右到瘐亮麾下,短暂担任记室参军、司徒左长史之类闲职外,他隐居山野,心甘情愿做一名无欲无求无为的庶人,既自得其乐,也头脑清醒。 有人问他:为何要当官会梦到棺材,要发财会梦到粪土? “将莅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 他的答案是:官本来就是腐臭的,所以当官前会梦见尸体;钱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财会梦见秽物。 “官本腐臭,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 视官禄为臭腐,视钱财如粪土,多么高洁彻底的认识,这时候的殷浩,拥有听闻升官发财便掩鼻疾走的坚定与清醒。 心怀这样的认知,抱持如此观念,他对唾手可得的仕途拒绝得坚决而彻底。 选定一处墓所,殷浩称疾不起,一口气隐居近十年时间,任谁征召都不去,任谁哄骗都不出山。 从坚守信仰的角度看,如果他坚守初心,从一而终,这会是一段佳话。 而从实用主义的视角分析,殷浩错过的,其实是宝贵的十年。 从30多岁到40多岁,在年富力强的黄金十年,他既没有用在著书立说上,也没有用在经纶世务上,更没用在历练人生增长才干上。 假设他原来有一些才干,那它们也在闲云野鹤中几乎荒废掉了。 最悲催的是,就是这样一名书生、清谈家,却成为众望所归,朝野尊重推崇的对象。 因为他太神奇了,竟然似乎拥有免疫高官厚禄这种高贵罕见的超能力,在墓所隐居,与死人玩得不亦乐乎,就是他识见高明的证据! 似这等高人,堪称新时代管仲、诸葛亮、吕望,设若继续遗珠在民间却不超擢而用之,简直就是朝庭的过失。 请殷中堪出山,拯万民于水炎、挽狂澜于既倒,逐渐成为了东晋朝野的主旋律。 前来探视和邀请的重臣一波又一波。 殷浩依然不为所动。 王蒙、谢尚等相约到殷宅探访,见到他隐居的态度依然坚决,忧心忡忡地感叹:他不出来当官,让天下苍生该怎么办呢? 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 显然,东晋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正存在着大问题,已扭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但甄别时代价值取向优劣这样的宏大课题,显然是超出殷浩视野和能力的事情。 于是,他终于在年被众声喧哗说动了心了。 他决定出山,向着他年轻时抑制过的腐臭的棺材和尸体靠拢过去。 这一年的3月到7月,经过好几番扭扭捏捏虚情假意的辞让,43岁、已过不惑之年的殷浩接受征召,受拜建武将军、扬州刺史。 受拜之时,丧钟已然敲响,可惜殷浩忙着风光,根本无暇顾及。 其实,对当代管仲的看法,在当时并非铁板一块,腹诽之人并不少。 实干派骨干瘐翼就看得透彻。他一边写信劝殷浩出山,为朝局做些贡献,一边在信里隐晦地规劝他莫要学西晋亡国之臣、“空谈家”王衍“高谈《庄》《老》,说空终日”,指出一味清谈而不务实的结果是“虽云谈道,实长华竞”。或许是嫌这样的旁敲侧击还不够直白痛快,早就看烦了“空谈家”们的瘐翼干脆直言不讳:像夸夸其谈的这等货色,应该将他们都束之高阁,等天下太平了,再考虑他们的去留。 “此辈宜束之高阁,俟天下太平,然后议其任耳。” 西晋王衍早已“身囚胡虏,弃名非所”,成为后赵皇帝石虎的墙下之鬼。 而今,殷浩不但没有被束之高阁,还在瘐翼辞世一年后,陡然被超擢为东晋重镇扬州的刺史,朝局当如何,苍生又当如何? 殷浩的出山,委实也是情势所迫。 年起,重臣瘐冰、何充、瘐翼、瘐怿相继辞世,司马昱刚刚入中枢辅政,朝中空虚。而权臣桓温盘踞荆州,手握重兵,羸弱的中枢既不能有效节制,兵马钱粮更无法任意征调,只是稍为羁縻而已,尾大不掉之势渐成,独立王国已露端倪。 闻鼙鼓而思良将。 所以,司马昱在请殷浩出山时,言辞恳切地说,国家正当危难,衰败已近极点。你的去留,关系着时局兴废;时局的废兴,关系着社稷的生死存亡。 “属当厄运,危弊理尽。”“足下去就即是时之废兴,时之废兴则家国不异。” 主政者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作为臣子、棋子的殷浩还能继续拒绝吗? 在东晋一朝,如果一个人可以同时控制荆州、扬州,也便控制了建康中枢。当年,正是因为王敦一个人控制了荆扬,才拥有了叫板中枢并最终兴兵反叛的资本。吸取王敦乱政的教训,晋廷一直小心翼翼地摆布镇守荆扬的重臣。 对中枢最有利的安排,是荆扬彼此掣肘、相互牵制。 其时,荆州在桓温手中,把殷浩放在扬州,制衡桓温的算计便几乎是明牌。 听说殷浩执掌扬州,桓温却不以为意、不以为忤。 因为两个人是发小,对童年小伙伴,彼此知根知底。 桓温一直都觉得老殷本事不济,不如自己。 证据就是,“小时候,我与他共骑竹马游戏,我扔掉的,他就拿去骑。整天玩我剩下的,肯定不如我。” “少时吾与浩共骑竹马,我弃去,浩辄取之,故当出我下。” 以儿童游戏时的表现评价朝庭重臣,这一席话略显轻薄,未免儿戏,却充分暴露了桓殷争竞的那颗心——这恰好是司马昱想要的结果。 殷浩呢?当然不服! 桓温曾咄咄逼人地凑到他脸前,问:“你跟我比,谁更强?” 君何如我? 殷浩的回答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我是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 这番奋不顾身做自己的表态,大义凛然、不卑不亢。然而,你固然是你,也只能是你,可你究竟是谁,可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你自己真的清楚吗? 很不幸,勇于做自己,坚定做自己的殷浩并不知道,当时的他,恰恰正在不属于他的道路上策马奔驰。 如果殷浩只是入朝从政,或从容廊庙,或主政一方,安分守己当好一枚制衡桓温的棋子,或许他依然能有不错的结局,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代名臣。 遗憾的是,时局瞬息万变,被功名的漩涡裹挟而去,他一错再错。 年,后赵石虎去世,诸子争位,江北陷入大乱之中。 窥见北伐建功的良机,东晋中枢与桓温,双双蠢蠢欲动。 桓氏几度上表,反复请求北伐。 朝庭一律不准——这种建立不世功业的机会,哪能拱手让于政治不坚定、与朝庭离心离德的权臣?如果同意桓温北代,并坐视其成功,那既是对朝庭的羞辱,也相当于刨了司马家的祖坟。 北伐是一定要北伐的,但一定不是桓温主导的北伐。 可除了荆州的桓温,还有谁可以担当这样的重任呢?当然是扬州的殷浩。 让人吃惊的是,马都骑不溜的殷浩,居然就雄纠纠地想要挑起北伐这副担子。 匪夷所思,莫过于是。 有一种不自量力,叫做殷浩北伐。 从这刻起,殷浩的人生,正式步入作死的节奏。 殷浩只是一介书生、理论家、清谈家,大半生中,除了在家与人舌战,充分享受口腔快感,夜间去墓地跟死人过过招,压根没有从过军,也没想过打仗杀人,兵书也不见得读多少,韬略谈不到精通,连纸上谈兵都不够顺溜,凭什么有勇气有胆量去统率六军? 凭一腔热血一股蛮劲。 其实,这种骨子里的不自量力,强不知以为知,这种撞倒南墙不回头的颟顸,在他以往清谈时的表现中已经埋有伏笔。 一次,与名士刘琰清谈,他理屈,却不甘心痛痛快快认输,一味“游辞不已”,强辞夺理,直到刘琰不再搭理才悻悻离开。望着他的背景,刘琰鄙夷不屑:“乡巴佬,硬学人装相!” 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 另一次,与孙安国清谈,来回攻讦,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麈尾挥来打去,毛尽脱落在饭菜上,至到傍晚时分,也无法分出胜负。殷浩憋不住,首先出言不逊:你个强嘴马,穿你鼻子! 孙安国马上反唇相讥:破鼻子牛,当心穿你的腮帮子。 “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 恩。又犟又硬的决鼻牛,多么生动贴切的形容。 或许,正因为他骨子里这份别扭的犟劲,才会在与叔叔殷融的历次争辩中屡屡胜出,却在下笔争论时甘败下风。 毕竟,白纸黑字,比的是道理,而口谈舌辩,争竞的往往只是机锋、穷黠和狡辩。 谁能犟得过决鼻牛?幸好,唇枪舌箭比不得真刀真枪的战场,隐居的墓地的恐怖气氛也比鲜血四溅尸首遍地逊色许多。 真实的战场,将给“决鼻牛”一记记重击,认认真真教他做人。 出征之际,各种不祥的预兆已经开始聚集。 首先,是来自小伙伴桓温的轻蔑和不屑。年,获悉殷浩上疏北征许昌、洛阳的消息,桓温的反应是哂笑不已,索性放出话说:他不可能成功。 在此之前,殷浩已经在他面前展示过自己拙劣的大局观和过低的武力值。 年,因为东晋中枢一再阻挠自己用兵北伐,桓温挥军五万,进驻武昌,示威建康。 殷浩当即慌神,手忙脚乱拿定两个主意:一个,辞职以避其锋芒(打都不打就逃跑),第二个,计划命人去桓温阵前,打起驺虞幡,亮出仁兽,号召虎狼之师放下武器,乖乖投降(书生的想象力实在过于丰富,除了桓温,每个人都要因为殷浩的幼稚而破啼为笑了)。 敌人还没有出手,就一怂到底,连走上前去掰掰手腕子的胆气都没有,谈何北伐建功? 出够了气的桓温很快退兵,一边回家一边想:就这么个怂人,还跟我抢? 其次,一批重臣明确表明反对北伐的态度。王羲之致信投反对票,老司徒蔡谟一生以谨慎立世,这一次却旗帜鲜明地亮剑:依我看,北伐这副担子,当世之人,满朝文武,没一个能担起来办得了。 “夫能顺天而奉时,济六合于草昧,若非上哲,必由英豪。度德量力,非时贤所及。” 殷浩自然是“时贤”之一,也是跃跃欲试的首当其冲者,可蔡谟一点情面不留,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度德量力,非时贤所及。” 不过,忠言逆耳,热血沸腾的殷浩,哪里听得进去?北伐不世之功太过诱人,太令人心痒难耐,他终究还是一意孤行,上疏请战,跃马扬鞭,要誓师北上了。 最后,誓师大会上,他当场落马—将士面前,他当众被战马从背上撅了下来,跌落尘埃,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吃完下马威,虽然狼狈不堪,但在如此热血上头的时刻,书生殷浩肯定来不及沮丧。 因为,大纛迎风,猎猎作响,战鼓已经擂动,宝剑在匣中嘶鸣,北方疆场上,狼烟和撕杀都在等待着他。 一生襟抱未曾开,虚负凌云万丈才。 重新上马吧殷浩,去谋划,去筹备,去冲杀,去统一北方。 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全面展示你的幼稚和愚蠢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当时的北方,四分五裂,羯族、鲜卑、冉魏、姚襄、符健等相互攻杀,犹如一团乱麻。 即便殷浩是世之良将,全力出击也未必能成就全功,何况他只是一个战场上的小白。 兴冲冲上阵,迎接他的就是后赵降将张遇的闭门羹。 张遇手中有兵,从灭亡的后赵投降东晋,驻在寿春。 奉殷浩之命,督统谢尚赶到寿春,而张遇突然决定不打了。 一停几个月。 直到羌人姚襄带兵来降,打跑了张遇,谢尚才合起兵来,勉强攻了一次许昌。 结果,大败于前秦。 一次北伐就这样成功搁浅。 年这一仗,殷浩被一个反水的降将给困在寿春,束手无策,寸步难行,他连打败仗的机会都没捞到,拙劣的军事才能没有获得充分展示的机会。 第一次北伐,倒也并非全无收获——因为前秦撤兵,谢尚到底还是收复了许昌。 还有,姚襄来投,让殷浩的军力有所增长。 也正是由于姚襄的投降,殷浩的情绪化和神经质充分暴露出来。 他不懂招抚,只是想当然认为,降将都不可靠,张遇不就很不可靠吗?然后推定,姚襄不会可靠。 他扣下姚襄的几个兄弟,作为人质,以增加降将的可靠度。 然而,有张遇的前车之鉴,他依然很担心姚襄不可靠。 既然假定了姚襄不可靠,必欲除之而后快便顺理成章了——他先后派出几队刺客,行刺姚襄,很不幸,刺客一个个都选择了刺杀目标,并把殷浩的担心向姚襄合盘托出。 殷浩毫不泄气,又派出另一个降将魏憬带兵袭杀姚襄,结果,魏憬被杀,连人带马,全归对方。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殷浩上书朝庭,要把姚襄调离驻所,任梁国内史,解除兵权。 姚襄当然不服从。 殷浩便直接撕破脸,对着使者一通牢骚,成功地激化了矛盾,并且将矛盾公开化。 身为六军统帅,与一名本可以倚仗的降将一味置气,必欲除之而后快,这就很危险了。 但别急,殷浩还有更加神经质的妙招。 他偷偷交结前秦大臣梁安、雷弱儿,作为内应,以刺杀前秦符健为条件,许诺灭秦后让两人主政关中。 永和九年,年10月,好(假)消息传来,据说前秦有点乱套! 战机稍纵即逝,断不可失。 擅长暗杀、策反的军事奇才殷浩果断出手,再次挥师北进,而最耐人寻味的最富有戏剧效果的是,他选定的前锋,竟然是已经与他几乎决裂的姚襄。 或许,他想让姚襄所部在战争中损耗。 或许,他太想验证降将不可靠的定律在姚襄身上是不是还有效。 历史不接受假设,总而言之,他派出的先锋部队竟然是已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仇人姚襄。 如果不打他天翻地覆、杀他个片甲不留,姚襄就太对不起殷浩的一次次刺杀一次次袭击一片片怀疑了——姚军阵前倒戈,一次偷袭,杀晋军一万人,二次交锋,殷浩的士卒死伤叛变者不计其数,军粮器械被抢夺一空。 综观殷浩两次北伐,一次失败,第二次彻底失败。 一次没摸到洛阳的边,第二次,也没摸到洛阳的边。 一次,被一名降将张遇挡在半道上,丢盔弃甲,第二次,被另一名降将姚襄挡在半道上,全军覆没。 也就是说,殷浩统率六军,只是和投降过来的兵,也就是本已归顺东晋的自己人过了几招,便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至于他要伐的前燕、前秦,压根都没望见敌人的影子。 而且,最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一个王朝的最高军事统帅,他的谋略和手段,只有神经质和多疑,只有暗杀、策反、潜伏等下三滥的伎俩。 翻遍中国历史,几曾见过一员大将是靠神经质支撑,靠暗杀和策反起家? 殷浩的失败是必然的,他一点不冤。 军败之后,殷浩会带兵打仗、堪当北伐大任的肥皂泡被戳破,桓温当然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他率先发难,上疏要求将殷浩废为庶民。 司马昱把持的中枢用人失当,无话可说,只能欣然领命,下诏将51岁的殷浩废为庶人。 从个人志向来看,即便废为庶人,也不过归位”确然之志“,回到自己人生的起点而已。 可惜,人生路上,从来下来都比上去难。 跑到官场大闹过一场以后,殷浩已经找不到来时路。 表面上,他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似乎并无被贬流放的悲戚与不满。 但那只是表面上,内心里,他想当官的心已经收不回来了。 常常,他高举左手,虚空作书,有心之人留神观察,发现他反反复复只写四个字:咄咄怪事。 对于征召自己出山又委以重任的执政司马昱,殷浩更是怨念颇深,曾恨恨地说,把人架到百尺高楼上,自己却扛着梯子跑了。 ”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 或许,他从来未曾想到,能把自己架到百尺高楼上的,只有自己。即便有人将你架到百尺高楼上,你自己不往上爬,别人谁都没办法把你扔在那里。 路,从来都是自己选的。 如果,他隐居终身,坚决拒绝,不曾出仕;如果,他头脑清醒,安分守己,不为功名大业所诱惑;如果,他精研兵法,潜心谋略;如果,他用人不疑,苦心经营…… 如果每一个如果成为现实,或许,他都不必经历如此惨痛的结局。可惜,走过的路,就是走过了。人生不允许假设,已经不会有如果。 在51岁的殷浩的反思中,充满了委屈和不解,这表明,站在人生终点处的他,还没有形成完整的清醒而准确的自我认知。 或者说,他始终都不完全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该走的路是什么,更没有完成最重要的人生道路的选择。 在这一点上,他不如自己的老对头桓温。 在殷浩废为庶人之后,桓温对他的评价是中肯而温暖的:殷浩这个人,有德有言,当一个尚书令,或者是仆射,不失为股肱重臣,足以总理国政(统兵打仗就不是他的长项了),朝庭用违其才啊(必然壮志难酬)。 原话照录: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 而身处人生的低俗,目击世态炎凉人事乖离,殷凉虽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创痛已深。在送别外甥韩康伯时,情之所至,他甚至吟咏起一首《感旧诗》: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潸然泪下。 在人生至暗时刻,向殷浩伸出援手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与他从小彼此忌惮、争竞不休的桓温。 在回复桓温荐举自己当尚书令的信时,殷浩的手一定是颤抖的。 复信写了几份,内容都是欣然领命,或许还有表示感谢。 然而,信的内容已然是无法查证。 因为他寄出去的,只是一张空白的信纸——他用颤抖的手,将信放进去,封好,再拆开,拿出来验一验,再放进去,封好,再拆开,拿出来验一验,如此反复,十数次后,他将一张空白无字的信纸封了起来,寄给桓温。 桓温望着那张白纸出神片刻,大怒,从此,两人绝交。 殷浩彻底告别官场。 年,殷浩死于流徙地信安,年仅53岁。 他活这一生,仿佛只是为了经历那些失败,以及以那些失败警告后人:选择高于努力。 只有选对了方向的努力,才有意义,否则,在属于别人的道路上策马奔腾,总也难免险象环生,或者是南辕北辙。 六朝观察室大可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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