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卷说到,晋献公二十一年,多疑的献公受骊姬挑拨,逼死太子,逼走公子重耳、夷吾。公子夷吾寄居梁国,静待晋国形势有变;公子重耳逃往母亲的故国翟国苟且偷安。 同年,晋国借道虞国灭了虢国,回师时又顺道灭虞国(唇亡齿寒的典故出处),此时晋国疆土东据河内,与齐国比邻;西占河西,与秦国接壤;北吞诸国,直抵翟人;整个中原最核心的区域尽在晋国囊中。但此时的晋国虽在疆土面积上无可匹敌,就影响力而言却还与体量不匹配。而将晋国带上荣耀巅峰的那个男人、晋国历史上最闪耀的君主晋文公——即此时的公子重耳,却还在他人生最漫长的流亡途中。 夷吾继位 晋献公二十六年,也就是骊姬之乱的五年后,献公病重。此时太子申生已自尽,公子重耳、夷吾流亡,而献公有意传位的奚齐——也就是骊姬的儿子,还是个幼儿。献公眼见自己一走便只剩骊姬孤儿寡母,临终前他命荀息为国相,将奚齐托孤与他,并要他誓死辅佐幼主。荀息向献公郑重立誓:“死者复生,生者不惭!”——意思是我荀息必定践行对您的诺言,即便日后君侯您复生站在我荀息面前,荀息也能毫无惭色面对您。 但是晋国政局波诡云淼,现实远不是荀息的凭一腔践诺的热血就能挽回。太子申生、公子夷吾、公子重耳三人在晋国贤名远播,拥趸众多,即便申生已死、夷吾重耳远走,晋国依然有他们坚实的拥护者;而骊姬虽然赢得了宫内的权争,在宫墙之外却毫无势力。献公一死,以大臣里克、邳郑为首的一众贵族随即发动政变,杀了幼主奚齐。荀息悲痛之下为守住对晋献公的诺言,又在骊姬一脉中另立悼子为国君。悼子是骊姬陪嫁的妹妹的儿子,比刚遭弑杀的奚齐更为年幼。没有实力做后盾,国君之位反而成了催命符。没多久,里克等人在朝会上当堂弑杀悼子。荀息万念俱灰,自杀向九泉之下的献公谢罪。后人引《诗经》评价荀息:“白珪之玷,犹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像荀息这样珍惜羽毛的君子,视德行如白珪。白珪有瑕疵尚可打磨,而誓言落空却再无挽回余地。荀息自觉有愧于献公重托,唯有一死以明志。 荀息一死,晋国尽入里克等人的掌中。掌控了局面的里克等人当务之急就是迎立新君。他们先是派人找到了重耳,但重耳经历了骊姬之乱后心有余悸,又见里克等人接连弑杀二君,对晋国动荡的局面多有担忧。君位固然诱人,但也得有命去坐。权衡利弊,他以有愧于君父为由拒绝了。里克再派人找到夷吾,夷吾欣喜若狂,但与重耳一样,他对里克一伙人同样存有疑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夷吾许诺以割让河西之地为代价,向秦国借重兵护送自己回国登基。此时东边的齐桓公听闻晋国动乱,趁势也以维护秩序为由派兵干涉,与秦军一道拥立夷吾。 外有秦、齐两国强援,内有里克等人接应,夷吾顺利登上晋国君位,史称晋惠公。 重耳的曲折流浪 那边夷吾风光登上国君宝座,这边重耳依然龟缩在翟国,随同的还有五个自他十七岁起就追随左右的贤才。除了他舅舅狐偃咎犯外,还有赵衰、贾佗、先轸、魏武子。这几个名字日后都将闪耀于晋国史册。 到翟国时,重耳已四十三岁。经历一番惊险后,他似乎已对纷乱的政局不再感兴趣,在翟国与赵衰分别娶了一对姐妹花,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稳住了晋国局面的夷吾开始将眼光投向国境之外,他生怕重耳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重兵拥立之事,便想先下手为强,派人刺杀重耳。 刺杀虽然未遂,但重耳在翟国安逸的生活已然被打破。夷吾一次刺杀不成,必然会有下一次,翟国是呆不下去了。 重耳跟赵衰他们商量道:“翟国并非你我杀回晋国争位的强助,当初我们逃来此处,无非是看在翟国离晋国近,方便等国内风波平静后找机会回去。但如今这形势,晋国一时间肯定回不去了,此处也不能久留。依我之见,我们该去找个大国去投靠。听闻齐桓公的相国管仲、大臣隰朋相继去世了,正是求贤若渴之际,不如你我同去?” 主意已定,重耳对他的妻子说:“请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那时我还没回来,你就找个人嫁了。”为什么是二十五年,这事《史记》并没有解释,其他史书上也没有相关记载。重耳的妻子闻言笑着答道:“二十五年后怕是我坟上的柏树都有你大腿粗了。虽然如此,嫁鸡随鸡,我会等你的。”于是重耳在翟国住了十二年后又一次踏上流亡的路。这一年他五十五岁。 往齐国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卫国。卫文公对重耳这个年迈的落魄公子相当不客气,重耳等人讨了个没趣便离开。路过一个叫五鹿的地方时,重耳一行人饿得不行,只好向一户乡下人家讨点吃的。乡下人倒是热情,用自家的土盆盛了饭菜递给重耳。可重耳素来锦衣玉食,看到这种简陋的餐具觉得自己被羞辱了,顿时大怒。赵衰赶紧劝他说:“土盆寓意着土地。用这个来装饭菜,难道不是上天暗示您要有自己的封地吗?主君应该拜受这顿饭。”好说歹说劝住了暴怒的重耳。 苦尽甘来,重耳一行人终于到了齐国。齐桓公对重耳礼遇有加,不仅将齐国宗室的贵女嫁给重耳,还送他二十匹马做嫁妆。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于是重耳便在齐国安心住了下来。但之后没多久齐桓公去世,齐国诸公子争位,举国大乱(见卷七)。等动乱平息,到齐孝公继位时齐国已大不如前,遭各诸侯国屡屡侵犯。赵衰等人觉得齐国也不是久留之地,便萌生去意。强如齐国都有不测之时,行走于如此乱世,只有一心谋划着要帮助重耳回国登上君位才是安身立命的正道。 可是众人没想到的是,重耳却舍不得他在齐国的妻子,也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安生日子,完全没有走的意思。 这可愁煞了赵衰等人。并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而是做为重耳的属臣,他们的荣华富贵全寄托于重耳身上。重耳可以安心在齐国做个富家翁,可他们怎么办?必须得想办法劝重耳继续为君位努力奋斗啊! 就在赵衰等人一筹莫展时,重耳在齐国娶的妻子帮了他们大忙。这位深明大义的女子力劝重耳回国,可是已经知天命之年的重耳说:“人生安乐就好,何必追求其他的东西。我决定老死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了。”——做人嘛,开心最重要啦!对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来说,富贵过,落魄过,逃亡过,要他再起雄心去走一条艰难的争位之路,实在太不容易了。重耳的妻子见他这副模样,登时对他放了狠话:“你本是晋国的公子,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落脚,你身边这几位贤士都以辅佐你为自己的使命。你不想着怎么努力报答这几位臣子的劳苦用心,反而像个娘们一样毫无抱负,我怎么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重耳索性两耳一蒙不为所动。 但是不想奋斗的重耳终究还是抵不过要他上进的一众人。他的妻子与赵衰等人找机会灌醉了重耳,趁醉将他装上车拉走了。等重耳醒来时,车子已经走出去很远。重耳大怒,拿起戈要杀了狐偃咎犯。狐偃咎犯毫无惧色对重耳说:“如果杀了我能成就你的功名,那正是我心中所愿,杀吧。”重耳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自己好,但又不甘心自己的安稳生活就这样被他们绑架。于是他咬牙切齿地对狐偃咎犯说:“你给我听着,如果我们最终不能成功,我要吃了你的肉!” 重耳在齐国住了五年,离开齐国时,他已经六十岁了。历史的关键处不免种种偶然,若这一遭是赵衰等人拗不过重耳,晋国便没有那个合诸侯、朝周室的霸主晋文公,齐桓公之后便难再出一个有能力又有意愿去为周王室站台呐喊的强力诸侯,春秋诸国的走势、乃至中国历史的走势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可是对于重耳本人来说,此时他根本没有多少把握能杀回晋国登上国君宝座,以六十岁高龄抛弃已经在手的安稳生活去追逐未知的荣耀,真的是他心中所愿吗? 历史就是在这样一个有一个巧合中前进。对于这些即成的事实我们没法假设如果,我们只能赞叹这些巧合中迸发出的奇妙故事。 离开齐国后,重耳一行一路向南。西边是晋国,但此时的晋国显然不是他们能回去的;北边的燕国与他们的梦想南辕北辙。他们唯有向南走碰碰运气。显然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好运,但多少还是会有人愿意向这位落魄的公子展示一些好意,就当是风险投资了。 他们路过曹国时被曹共公轻看。曹国大夫釐负羁劝曹共公说:“重耳素有贤名,而且与您出自同一姓氏,落魄时路过我们曹国,君上怎么可以对他无礼呢?”共公不以为意。于是釐负羁私自给重耳送去了饭菜招待他,还在饭菜里藏了玉璧。重耳收下了饭菜,把玉璧还给釐负羁,将他的好意铭记在心。 路过宋国时受到了宋襄公的礼遇。此时宋襄公新败于楚成王,自己也身负重伤,但仍然做足礼数,按照接待一国公子的礼仪给足了重耳面子。 也有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比如郑文公。他说:“逃亡路过我们郑国的诸侯公子多了去了,我哪能对每个都尽到礼数。”大臣郑叔瞻劝道:“如果君侯不想对他尽礼数的话,不如杀了他,以免成为我们郑国的后患。”郑文公根本没将重耳放在眼里,一笑置之。 离开郑国后重耳又来到了楚国,这个与周王室若即若离的南方国度。这个国家的国君自嘲为蛮夷,还又不顾礼法给自己封了一个与周天子齐同的称号:王。楚成王对重耳的到来非常重视,以接待诸侯的礼节来接待他。重耳不敢当,想婉言谢绝。赵衰对他说:“我们这一路走来,连小国都不给我们好脸色,何况大国。如今楚国这样一个大国能如此对待主君你,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啊!这不是区区一场宴会礼节,这是给天下人看看主君您的地位!”一语惊醒梦中人! 重耳与楚成王会面时,楚成王问重耳说:“等公子回到了晋国,打算如何回报寡人?”重耳说:“珍宝财物,君王您多得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如果真有一天我们不得已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三十里为一舍,我将命令我的军队退避三舍。”这句退避三舍一出,楚国众人哗然。楚国大将子玉大怒,对成王说:“大王如此郑重对待重耳,重耳却出言不逊说要兵戎相见,请大王杀了他!”成王却大度地表示:“重耳公子素来有贤德名声,如今虽然龙困浅滩流亡在外,这些国之重臣却都还跟随他,这是上天眷顾,怎么可以杀他?” 重耳回国 从晋国北方的翟国到晋国东方的齐国,又一路南行途径郑、宋,一路流亡到远在南方的楚国,重耳一直没有等到他要的时机。他越来越老,晋国却越来越远,眼看着又将是一个客死异乡的流亡公子而已。 但转机终于来了,而且还是一心要杀他的夷吾亲手给的。 这事却要从夷吾从秦国借兵拥立自己回国继位开始说起。夷吾承诺以割让河西之地为代价取得了秦国的支持,顺利登上晋国君位,称晋惠公。但令秦人始料不及的是,晋惠公居然是个言而无信的反覆小人。 晋惠公先是以祖宗土地寸土不敢丢为由拒绝割让河西,随后又杀了里克和邳郑。虽然保住了土地,但他如此反覆无信,国内对他不满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晋惠公这一连串的操作给日后重耳回归埋下了伏笔。 晋惠公六年,秦国出兵与晋国在韩原大战一场,晋惠公不幸成了秦国的俘虏。秦国关押了晋惠公一个多月后放他回了晋国,条件是晋惠公的太子圉要交给秦国做质子。 晋惠公十三年,惠公病重。此时太子圉还在秦国,眼见惠公即将离世,几个公子对国君之位摩拳擦掌,听说已有大臣们在谋划立其他公子为国君。就晋国之前的历史来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想到可能会失去国君之位,太子圉再也顾不上自己质子的使命,没跟秦国人打招呼便偷偷逃回了晋国。第二年,惠公病逝,太子圉继承了君位,他便是晋怀公。 先是被晋惠公以河西之地诱骗,接着又是他的儿子身为质子却偷跑回国,秦人对晋惠公一脉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此时他们听说晋惠公的兄长重耳在楚国,便向重耳发出了邀请。重耳此时在楚国已有数月,接到秦国的邀请后他向楚成王问计。楚成王为人大气,他对重耳说:“我们楚国偏远,与你们晋国并不相邻,中间隔着好几个诸侯国,本想发兵送你回国,实在碍于要经过多国怕会造成误会,不太方便。而秦国既与你们相邻,又是我们楚国的邻国,公子通过秦国回晋国再好不过了。秦君贤明,既然他愿意帮助公子,那就请公子努力吧。”随后楚成王奉上丰厚的盘缠,送重耳去了秦国。 到了秦国后,秦缪公对重耳非常重视,一气将五个宗室贵女嫁给了他,其中还包括太子圉在秦国做质子时娶的妻子。此时圉已是晋国的国君,重耳不敢接受这门婚事。秦国的司空季子对重耳说:“圉的国家你都将要夺回,何况区区一个女子。你与秦国结为姻亲,秦国才会跟你结为同盟,派兵助你回国争位。怎么这种小小的礼节你如此看重,流亡在外多年这种大丑事反而不在意了?”重耳这才接受。 联姻之事议定,秦缪公大喜,与重耳开怀畅饮。酒席上,赵衰唱起了《黍苗》之诗表达思念故国的情感,秦缪公笑着说:“你们急着回国的心思我知道了。” 晋怀公圉听说秦人接来了重耳,还与他联姻,怀的什么心思再明白不过了。但拥兵而入之事不仅国外要有强援,国内必定要有内应。为了解决内忧,晋怀公下令:凡是有家人跟随重耳流亡在外的家族,必须在规定期限之前将这人召回晋国,否则将灭这一家满门。狐突的儿子也在此列,但他却拒绝召儿子回国。狐突说:“我儿子跟随公子重耳多年,召他回国,那是要他背叛自己的主君,这种有违道义的事岂是君子所为!”晋怀公又惊又惧,下令杀了狐突。 但人心所向却不是杀戮所能阻止。越是如此,国人越是生出叛心。没多久,晋国有人与秦缪公里应外合,在秦国重兵护送下,重耳重回晋国。丧尽人心的晋怀公仓皇出逃到高粱城,最终还是被重耳的人杀了。 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后终于入主晋国!此时他已六十二岁,以春秋时期而言,这已经是风烛之年。但就是这个历经沧桑的老君主,在随后的几年中将晋国带上了最辉煌之处。 (本卷完) 冯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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