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面说，东汉末年华夏社会的中流砥柱，是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但非常有意思的是，一度借机统一中国北方的，却又是并不属于这两类人物的曹操。按照陈寅恪的划分，曹操应当属于寒族，他和那些世家大族、地方豪强，恰恰处于一个对立的位置。

所谓的寒族或者豪族，其实倒也并不单纯是官位或者财富的区别。曹操一族在东汉末年拥有的官位和财富，其实是相当惊人的。曹操的父亲曹嵩，在东汉末年，做到过司隶校尉和太尉——太尉属于三公之一，是理论上全国最高的军事官员。当然，东汉末年买官盛行，这个太尉也是曹嵩花钱买来的。但能够买到这种职位，我们也可以看到曹操家族的富有程度。

真正让袁绍、孔融那些世家看不起曹操的原因，还是曹家的出身和品格——曹家不是通过一个比较正规的途径起家的。曹嵩虽然姓曹，但其实是夏侯家的后人。而在曹嵩年轻的时候，夏侯家很可能出于一种攀附上位的心理，就把曹嵩给了一个很有权势的太监曹腾做了养子。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在传统儒家社会中，太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和所有士农工商这些身份职业都不相同。一方面，曹腾愿意通过自我阉割的方式换取飞黄腾达，我们可以知道，他必然本是处于社会中非常底层的位置。另一方面，夏侯家为了换取飞黄腾达，愿意让自己的子孙去做太监的养子，我们也可以从中推知，夏侯家（至少是曹嵩那一支）也属于寒族之列。曹家和夏侯家的发迹史，是为世家豪族们不齿的，所以代表儒学世家的袁绍在发布檄文、讨伐曹操的时候，先把曹操的家世骂上一通，谴责他是“赘阉遗丑，本无懿德”。

但太监曹腾确实给曹操遗留下了不输于许多世家的资本，于是曹操站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位置：他具有足够的资源和才能，让他在乱世集结起一支军队，但他又不具有当时的儒学世家们所有的崇高名声和道德信仰。这导致曹操的身上存在一种两面性。第一，是他著名的残暴和诡诈。《三国志》和《后汉书》都记录了曹操率军屠城、杀戮人民的黑历史。曹操攻打徐州，一度陷入困境，于是他“过拔取虑、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这是曹操毫不顾忌儒家道德的体现。

但在另一面，曹操又能够破除儒学的某些偏见，推行一些有利于在乱世生存和发展的策略。比较有名的当然是著名的“唯才是举”和他提倡的简朴之风——这两个举措都有扶持寒族、打击世家的效果。不但如此，曹操还大量杀戮世家名士。孔子的二十世孙孔融、“关西孔子”杨震的玄孙杨修、“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的九江太守边让，不过是曹操刀下怨鬼中比较有名的例子而已。

然而，曹操提拔的寒族士人，如郭嘉之类，主要属于帝王幕僚系统，并不构成真正的实力，真正操作曹魏政权运转的，如荀彧、钟繇、陈群等重臣，都是儒学世家的后代。曹魏政权的主要官僚，大部分是世家贵族，或者是世家贵族推荐的人物。

曹魏的私家班底，仍然不得不以东汉存留下来的这一批儒学门阀世家的人物为主力，可知世家门阀在当时社会中的根基之牢固——他们才是曹魏政权的基础和主干。我们也由此可以知道，即使曹家可以用狠毒奸诈的手段，轻易夺取早已失去权势的汉献帝的帝位，那也不过是对于一具死尸的胜利而已。而对真正强大的世家贵族，曹魏君主只能杀死和分化其中个别人物，却没有办法彻底替换他们。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曹魏是一个建立在浮冰之上的政权，不过是凭借时代的机遇，以及曹操个人出众的权谋，“伪定一时”而已。除了曹家和夏侯家的少数直系，曹魏帝王是不敢真正信用什么人的。曹操之所以“多疑”，根本原因在此。至于曹操的儿子曹丕，就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敢信用了。因此在曹丕称帝之后，便夺去了亲兄弟曹彰的兵权，削夺了曹植的爵位。曹家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特点：喜欢册封出身低下的女子作为后妃，这就是著名的“曹氏好立贱”。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畏惧贵族出身的女子会导致外戚干政，因此宁愿寻找更容易控制的寒族——他们甚至连自己妻子的忠诚也无法相信。

曹魏用怀疑一切人的权术来巩固自己的帝位，这就造成了一个隐伏的危机：曹魏的皇帝将变成彻底的孤家寡人，能够依赖的只有他自己而已，一旦出现外来力量夺权，他就将众叛亲离、无可依靠。曹植意识到了这种权谋的危险所在。这一个法家君主曹操的爱子，道家游仙诗的奠基者，到了他生命的暮年，却大量引用儒家《五经》的语言，劝诫侄子魏明帝曹叡对亲族和妻家多一些关爱和信任，期望“骨肉之思”、“亲亲之义”之类的儒家宗族伦理，能够延续曹魏集团的政治生命。但疑心深重的曹叡仍然否决了曹植的忠言，也就埋葬了魏国的命运。

我们都知道，曹魏的灭亡源于司马家族的篡权。但更重要的是，司马家族正是河内的豪族，世代“伏膺儒教”，家族中众多子弟在曹魏政府担任高位。司马家取代曹家，正是儒家门阀贵族恢复他们在东汉末年的统治地位的一个结果。从阶层的角度，陈寅恪把司马懿看作是袁绍的继承者：“袁绍是有后继人的，他的继承人就是司马懿。袁绍的失败只表明儒家豪族暂时受到了挫折。后来，他们通过司马懿父子之手，终于把政权夺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曹魏的统治基础非常脆弱，被真正强大的豪族世家颠覆并不奇怪。特殊的是，这次颠覆来得如此之早，如此轻而易举。公元年2月5日，司马懿趁曹魏宗室、大将军曹爽和魏帝曹芳到高平陵谒陵时发动政变，控制京城，族灭曹爽，从此控制曹魏政局。本可以扶助皇家的曹魏诸侯王和外戚，长期遭到皇家刻意打压，势力过于弱小，即使司马家族后来又弑杀曹家的君主，也早已无能为力了。

我们现在讨论三国，当然不会把曹丕篡汉作为开端。早在曹操的时代，汉献帝已经是傀儡，三国已经开始，东汉在事实上也已经灭亡了。同样的道理，我们可以说，自公元年的高平陵之变后，曹魏在事实上已经灭亡。而这一年，离曹操死去、曹丕称帝（公元年），不过短短二十九年而已——除了秦始皇遗留下来的秦朝，大概也没有什么帝国比曹魏更短命的了。虽然曹魏的土地和民众是三国中最大最多的，但它反倒是其中最为短寿的国家。